小辰光学棋的情景还在眼前,仿佛眼睛一眨的工夫,就老了。棋艺之道,如大海浩瀚无边,这一头扎下去,就是整整八十个春秋……
1、凌云阁里大世界
学会象棋,那还是在大约刚满10岁时吧。那是我经常看街坊邻里大人下棋学会的。印象深刻的是,这两个大人下棋,竟像小孩一样,谁输棋,要老老实实伸长头颈(起码要伸过三夹板做成的棋盘的河界线),给对方刮三个鼻子。赢的一方,往往还要唤来左邻右舍,然后大喝一声:“伸出乌龟头来!”以示荣耀。要命的是,他的手指刚刚还在抠脚丫呢,真是恶形恶状。不过,这种充满市井风趣的场景,倒是令年少的我对象棋兴趣倍增。
1946年秋,我从南通航运公司调到上海分公司工作。一踏上码头,我惊讶地发现,上海不光高楼林立,繁华热闹,而且象棋活动也更普及活跃。街头巷尾、公园茶楼,到处有人捉对厮杀。尤其是不少茶坊酒肆,主要靠下棋吸引客人,除自由对弈外,还有职业高手下指导棋、摆出大棋盘由高手公开登台表演,生意十分兴旺。
不久,同是象棋迷的公司“小开”带我到吕班路、霞飞路(今重庆南路、淮海中路)的“凌云阁”茶楼去见识。这一看,可谓非同小可,顿令我眼界大开。我几乎打了一个寒颤,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嗬,上海滩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高手荟萃、引人入胜的象棋‘大世界’啊!”
跨进茶楼,只见人头攒动,茶香氤氲,烟雾弥漫,一张张八仙桌上,拥满各色棋客。一般棋人,穿的是布长衫,走路佝着背,即便坐,也是长板凳;在社会上有点身价或棋艺高超的,则穿着毛料长衫,走路趾高气扬,说话颐指气使,有靠背椅坐。那下棋的环境,也真够嘈杂。下棋,心里不服,打“口水仗”的,司空见惯;边下棋,边嗑着瓜子的,还算文雅;棋局形势占优,又是此地的“棋霸”,得意时,哼上一段“西皮”或是评弹的“噔咯里咯噔”,也属常事。总之,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场子最里面,悬挂着一副占大半墙壁的木质大棋盘,专供棋迷观赏名手的示范表演,故还夹杂着“炮二平五”、“马8进7”的抑扬顿挫的唱棋声。有时,一旦走出精妙好棋,还会引起一阵骚动,甚至爆发出乱哄哄的喝彩声。
自踏入凌云阁后,我就像丢了魂一样,一有空,脚步就会朝那里走去。我当时还属门外汉,起初大多作壁上观、看热闹。时日一久,我又在茶楼相识多名业余好手,开始找人下“指导棋”。其时的代价是:支付对方的茶钱,另外每盘棋付给5千元(相当于人民币改革后的5角)作为“盘钿”。所谓指导棋,只是高手闷声不响地陪“下手”(棋艺低者)下棋,直到终局。对局过程中及终了后,他一声不吭,个中成败奥秘,全由你自己去思考、解析、探究。
正是通过凌云阁,我正式走进了车马棋枰这个妙趣无穷的大世界。
2、渐入棋圈露头角
1951年初,我常到复兴公园去溜溜。那儿下棋人很多,树荫下、绿地边、条凳上,东一堆、西一堆的。我常常观看一位为人随和的
时间一久,稍稍熟悉,我终于壮着胆子提出向他学习一盘的要求,他欣然应允。我初出茅庐,哪是他对手,常常是一败再败,每每只是“批发”而已。
有了
不久,我加入了“复兴棋队”,其后又参加了居家附近蜚声棋坛的“同孚棋队”。棋队虽无正规训练,但因有了“组织”,好比有了外交部,便于对外联络交流,有较多机会与高手比试。更令我感到兴奋的是,第二年,著名棋坛双枪将徐天利加盟了同孚棋队。棋队实力大增,我们内部研究切磋,对外比赛机会更多,棋艺再上层楼。
3、弘扬棋道当教练
如果说,我前半辈子醉心于棋盘上的策马横车,那我的后半辈子却把重点放在发挥己之所长,为社区宣传棋文化、培养年轻棋手。这,或许是我的理想所在。
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就是曹杨文化馆象棋活动的积极分子。七十年代末,象棋活动复苏,我便主动与馆方联系,开放、扩大棋室,并精心策划每周的大象棋活动。我做事不马虎,再凭着平日结交了一大批棋友,何愁文化馆的象棋活动不办得热烈红火?请市级高手表演、象棋大师辅导、大象棋攻擂、名局讲解、江湖排局测验等等,翻着花样操作。棋友们近悦远来,人气鼎盛。有时,几乎达到爆棚的程度。我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几乎把全部精力、业余时间,全都扑在了上面。
1986年8月,上海市举办第八届运动会,市农场局组织女队参赛,我受聘任教练。女队中有一名是市三届冠军金爱兰,我担当她的陪练。
金爱兰8岁即获得成年组冠军,被人誉为神童,后又两度问鼎。少年得志,心气自然高。她过去的教练,都是棋界赫赫有名的大牌,此番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当教练,小金是否会有想法?我当然不无顾虑。于是,我定下方案,在辅导对弈时全力以赴,充分展示自己的棋力。尽管其时我已63岁,但年龄也是优势,沙场鏖战经历丰富。我使出十八般武艺,施展浑身解数,对局中,一旦确立优势,潜藏杀势,就力求凶悍果断地“快速入局”,能三步杀的,决不五步杀,给她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小金心悦诚服,训练起来就更加顺利了。
可惜,正式比赛时,小金却因思想负担过重,加上身怀六甲临产在即,未能发挥应有水平而名落孙山。输棋后,她脸上淌着汗,几乎站不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不过,她却与我由此结下深情厚谊。四年后,第九届市运会召开,农场局再次组队,金爱兰主动向工会提出:“我要
这次备战,情形已完全不一样,除了合作更默契外,气氛也较上次轻松。闲暇,我们还交流思想,聊聊家常、生活琐事。她按时来我家训练,与我老伴打得火热。爱兰喜欢吃饺子、馄饨,老伴就不厌其烦,做鲜肉饺子、菜肉馄饨。她在吃饺子时,还有喝汤习惯,老伴就想着法子,换着花样,端上可口的鲜汤。爱兰每次来到我家,也总不忘送点吃的、用的给我老伴。我看着她们两人形同母女,心里乐滋滋的。
棋道酬勤,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切配合、科学训练,最终,金爱兰如愿以偿,第四次折桂,我也得到农场局的隆重表彰,被誉为“金牌教练”。
2009年9月,小金要代表上海老年象棋队去北戴河参加全国老年棋赛,她又在7月中旬至8月下旬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利用双休日,从徐汇区桂平路赶到普陀长风地区,请我为她“开小灶”。我俩水饺吃吃,棋子摆摆,“山河”茄茄,没有“指标”束缚。经过前后一个多月的努力,这位生性好强的金爱兰,又捧得银奖而归。几天后,她带上“新东阳”礼品,特地到我家来答谢。
4、棋友结交成姻亲
在我的棋艺生涯中,还有这样一段“结亲”趣事。
1953年夏,我结识了一位比我长两岁,名叫吴浩然的棋友。论棋艺,双方实力相当,难分伯仲。加上谈吐投缘,遂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从此,我时常到老吴所住的“荣庆里”(位于长寿路武宁南路口,现已拆去)去下棋。
每次我去,老吴都热情相待,吴的爱人也是笑脸相迎,十分客气。临走,夫妇俩齐声道:“好走。”我便顺应:“走好。”其时,老吴住房拥挤。晚上,我俩在老吴的房内下棋,孩子们就挤在另一小间里。下棋要喝水,喝水之后,要下楼到昏暗的弄堂厕所解小手,实在费时又不便。老吴就在过道处,放置一只铅桶,于是,方便时就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尽管条件差,两个棋痴却毫不在乎,玩得开心、尽兴。
有一次,我未事先联系就上门了,老吴却病倒在床,还发着高烧。见我来到,一骨碌爬起,立即吩咐妻子:“快把棋盘拿来。”我怎么好意思呢?连连推说:“你病了,要休息。等你身体好了再下不迟。”老吴却不肯罢休:“你来,用下棋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招待,也是礼貌。”就这样,我俩摆开战场,一口气下了三盘。第一盘,我用“飞象局”布阵,不过30多个回合,就轻松赢了他。其实这个套路是老吴教我的,我再加以丰富完善。老吴输后,一声不吭,只是用冷毛巾擦拭着发烫的额头,继续第二盘对弈。他以牙还牙,也走出“飞象局”,我措手不及,给他翻了本,打平。第三盘决胜,我好胜心强,摆下当头炮,以求一逞。谁知他的“屏风马”走来熟门熟路,我急攻的“作用力”,瞬间化成了更大的“反作用力”,遭到彻底翻盘。此时,老吴笑着开了腔:“好啊,你飞象走得不错呀。打死老师傅啦!”我俩在爽朗的笑声里收拾起棋子。如今,回忆这样的情景,着实令我感动不已,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也经常请老吴到区文化馆登台作大象棋表演。老吴弓马娴熟,走棋常出神来之招,颇具吸引力。他的表情、神态,则更具观赏性。一回,当他深思熟虑之后,走出犹如定海神针般的最后一击,对方立马陷于长考。此时,他竟向台下满场观众作一川剧“变脸”式的亮相,引得观众一齐拊掌叹赏。
时光悠悠,我与老吴情深谊长。1982年夏,老吴托我为他大女儿物色对象。我在单位里四处打探,一时难以找到合适对象。后来,我突然闪念,自己的第三个儿子不正缺女友么?又想,我与老吴相处那么多年,很了解,很放心,又看着他大女儿从小长大,何不让他俩在一起谈谈呢?主意一定,我问过老伴,便向老吴和盘托出,双方一拍即合。结果,两个孩子从见面、相识,总共不到一年时间,就定下终身。1983年5月,两亲家在梅龙镇酒家的婚宴上举杯欢庆,正是:“棋坛传佳话,弈友成亲家”。
我与老吴相识结交40多年的岁月里,所下棋局无数。后来我们虽成了亲家,但只要纹枰对坐,便是一对“狭路冤家”。下起棋来,真刀真枪,毫不留情,面孔铁板。有时,为了“翻本”(我俩有胜负统计),都不惜用上布局套路中最凶险、激烈的“大列手炮”,双方往往形成悬崖搏斗,厮杀得不可开交的局面,结果,一方侥幸险胜;另一方一步之差,全军尽没。输棋一方,当然不“买账”,连叫“再来再来!”
俗话说,“上场无父子”,言下之意,武艺场上,六亲不认,何谈父子?而我俩的棋艺比试,也可称作“枰上无亲家”。不过,每每局后,我俩又平心静气,相互切磋,共找对局症结,以利提高再战。
可惜,老吴在90年代中期就驾鹤西去,其时仅70多岁。从此,我失去一位好亲家,也失去了棋枰上的好伙伴。正如伯牙弹琴失去了知音,何其痛哉!至今思来犹时时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我也已年过九十。犹记前几年,只要我参加市里的棋赛活动,棋友们就围着我问长问短,气氛亲切温馨。媒体记者也会热心跟踪报道,说我是象棋赛所有参赛选手中年龄最大的棋手。垂垂老矣,对这棋枰世界仍不能自拔。象棋,实在迷人,我痴迷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实实足足痴迷了这一生
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