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梓州刀客
小城葫芦溪的中心有座华昌宾馆,宾馆旁边,依傍着一间简陋的小木板房。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极悬殊。相形下,小木板房连庞然大物的华昌宾馆一个耳朵都够不上,只有挖耳屎的小勺子那么大点儿。唉,它也实在大不了哪儿去。它本是个修鞋铺,自然大不了的。在这个车马奔驰,人声鼎沸的繁华所在,它和LJ箱相差不多。
修鞋铺的店名曰“马皮匠鞋店”,店子不体面,掌柜的也其貌不扬,是个瘸子。他真实名讳,几乎无人知晓,一般只知道他姓马,无论男女老幼,生人熟客,皆称之为马瘸子。当然是背后。当面直呼,他会毫不犹豫地骂娘,其攻势之凌厉,使任何一个厉害“街娃儿”都会退避三舍。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人们对他还是尊重的。
他资格老,是小城老修鞋的之一,也算爷爷辈啦。他瘸且不说,又脏得要命。他颇有点名气,但不修鞋上,而在棋上。
每天早晨,总要背上个用牛皮纸做的棋口袋,一瘸一拐,弄得棋子们在里头一颠一颠哗啦直响。人们知道,他这是到他的小木板房上班去了。晚上,他把棋口袋再背回家来,继续大杀大砍,把个小巷子口堵个水泄不通。
当然,鞋,他也修得蛮好。人缘又好,生意应该兴隆,票子还不大把大把抓?事情正相反!为什么?一年四季,铺子前总摆着一付象棋摊,马瘸子耽误了生意。人们都说,不让他修鞋,可以。不摆棋摊,难。而且,这棋盘也如其人,脏得要命。那是块黑黑的早已破损了边边的帆布片。“楚河汉界”模糊得几乎不曾有过,棋子呢?裂了,用白胶布糊上,早已被摸得油光漆黑,讲点卫生的,决不去碰一碰,就是这么个不堪入目的破棋摊,竟云集了全城数得着的棋手,莫非马瘸子是誉满全城的棋坛泰斗,还是棋道高人一筹?否,马瘸子其人,“臭棋篓子”也。
他读过许多棋书,搜罗过海内“古谱”“秘谱”,又颇认棋步。什么样的棋式该赢,什么样的棋式能和,他都知道。可他自己下棋却怕人。观阵者一多,就懵,脑子里的棋步全乱了。记得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常在茶馆里按棋谱摆下古今残棋。输者,要给摆棋的孝敬一支烟,恭恭敬敬地给点上。马瘸子颇不服气,自以为深谙棋谱,又年轻气盛,便连连上阵,却连连被挫。几天工夫,意给人家点了五十支烟。为雪此辱,他便在鞋铺门口摆下了棋摊,本人并不上阵,观阵。
他是个观棋迷。他极会观棋。有时双方僵持,明明里头暗含几步好棋,又都走不出,急得他抓耳挠腮。但他恪守棋德,从不支招,实在忍不住,便干咳几声。久而久之,只要马瘸子一咳,人们就知道此局必有妙招,需细究棋路,不可草率出兵。
观棋观到妙处,他必得叫好。这是一定的。据说,有这样一个传闻。说他梦中观棋,拍掌叫好,手没拍到自己膝盖上,倒拍到老婆的脸上。第二天,他老婆捂着红肿的嘴巴向众人诉苦不迭。明知她大受其害,有人偏凑趣说:“那是老马哥亲你,就别抱怨了!”她嘟起嘴,说:“哪哟,他真的亲亲我,死也甘心哟!”鞋铺里外爆发一阵开心的大笑。
他最佩服一个人。此人个小,大家都叫他“小日本儿”,他没少给小日本儿叫好。有这样一盘棋,红方大兵压境,小日本儿的黑方处于劣势,只好按兵不动。观者鸦雀无声,都在心里琢磨着棋步。忽然小日本儿打破沉默,“砰”地进马弃车,杀将过去。众人还没看透,个个正莫明其妙,而他却把手往膝盖上一拍,认定此乃出奇制胜之举,是少有的奇步。于是喝道:“好棋!”小日本儿精神大振,叭叭几下,直捣对方老巢,将红方老帅将死在帅位上。
这一天,小日本儿没来,两个不大知名的棋手竟摆出了很特殊的残局:黑方一步叫招,红方用将不绝,继将就死。人们都说红方没救了。
“收棋!重来。”有人要掀棋盘。
“咳咳……”马瘸子一声咳,来掀棋盘的那只手缩回去了。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说:“慢,红棋不错嘛!”
马瘸子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位陌生人。便冲那人一拱手:“请!”
陌生人也一拱手:“我来请您修鞋的。”
“好,稍候,看完这盘棋。”
果不出所料,红方真的赢了黑方。
马瘸子敬佩地又冲陌生人一拱手:“兄弟,看来造化不低。无论如何,请您赏光,赐教!”
“鄙人不才,实在不敢。”
事情往往这样,人越谦虚,反而越发使对方以十倍的诚意邀请。人们早已闪开地方。马瘸子干脆拄拐杖站起来,抱住拳,就不放下了,意思是,你若不落座,拳就这么握一辈子了。陌生人实在拗不过,便落了座,道一声“献丑了”,便叭叭摆好棋子。那麻溜劲儿,叫人咋舌。果然出手不凡,只叭叭几下,陌生人就结果了敌方。有人不服气,推开输家,顶着“硝烟”上,却又被陌生人打下去。又有人前赴后继,依然应对乏术,缴械投降。
人们都吓信了。那只小板凳空在那儿,谁也不改贸然落座,一时全场鸦雀无声。
“通”,马瘸子猛地戳起拐杖,嚷道:“这是欺负咱小地方没人呐!”又冲那陌生人说声“兄弟,你等着”。一路颠跛着去了。
陌生人拿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用手指捏搓着,很是有些耐心。
不多一时,马瘸子颠颠地领来几个人,皆是这小地方的棋坛高手。最为出名的小日本儿也摇摇摆摆地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给小日本儿他们让路。
“喔哟,小日本儿来了,这就好了!”
谁先上呢?几个名将推辞起来,马瘸子一瞪眼:“怕个球,上!平素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动真格的,都蔫了?今天是骡子是马,遛遛看!”
小日本儿似乎成竹在胸。他瞟了同伴一眼,指手画脚地说开了:“‘二分头’你先上,然后,你们几个接着,我呢……”说到这儿,他瞥了马瘸子眼,“我压阵。”
马瘸子把手往膝上一拍:“好,就这么办!”一锤定了音。
“二分头”是一名棋手的外号,因他总梳分头,又排行老二,人们便叫他“二分头”。他和陌生人摆好棋局,谦让一番后,二分头以“当头炮”开局,陌生人以“屏风马”迎战。厮杀几个回合,马瘸子发现陌生人只走半边子儿,而余下的半边却按兵不动,不由得心中叫绝,估摸此人一定有些来历。只见你来我往,又几个回合,陌生人轻取获胜。
接着,陌生人分别以不同开局,迎战其余几个棋手,棋招变化无穷,使棋迷们大为震惊。
纷纷败下阵来的同伴,使小日本儿心中一时没了底,他看了一眼马瘸子。马瘸子也正盯着他,意思是最后看你的了。小日本儿往手上唾两口,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
双方拉开战局。起初,陌生人只是随便应付,三招过后,见小日本并非平庸之辈,就认真起来。马跳单提,单车巡河,进兵跳马,封住了黑方底车,使黑方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棋入中局,双方优劣分明。红方头炮虽然没有打出去,但威胁极大。黑方已先失一车,命在旦夕,一炮一车又被对方一车死死链住,脱身不得。人们对陌生人精湛的棋艺赞不绝口。
突然,红方河边马跃过汉界,一脚踏双,上踏车,下跳炮。小日本儿狠咬嘴唇,盯着棋子沉思。
“咳咳”。马瘸子的手紧抠膝盖。
小日本忽然灵机一动,显示出一点水平,来个“炮二平七”。马瘸子一看,这是“妙招”,不由把手往膝盖上一拍:“好棋!”
为了挽救帅命,陌生人只好飞相弃车。小日本儿棋路大开,一发而不可收,连连推出了几步好棋,逼得对方连忙退守。
棋入残局,小日本儿虽占有主动,终因失子过多,无力攻破对方“九宫”。这时,红方走了一步怪棋,看似跳炮带车,其实是个漏步。
马瘸子不由一愣。但他没有咳。
小日本眼珠子一转,突然走了一步“卒七平一”。马瘸子一看,此招是“弃炮叫将”。棋是好棋,他却没有叫好。小日本不由瞅了他一眼。
陌生人只因一招不慎,失去进攻的能力,最后只好翻成个和局。
“贵地棋艺高超,感谢指教!”陌生人谦和地微笑点头,诚恳地向小日本儿一拱手。
小日本儿也一拱手:“多谢开蒙!”但脸上倒满是大将军凯旋而归的神气劲儿。他正派头十足,发现马瘸子斜了他一眼。他深知观棋入木三分的马瘸子分明看出自己是捡了人家的漏步,很清楚这一斜的内涵,精神不由一萎,心里骂马瘸子眼真毒,像有特异功能,把他心路都慑去了。他又忙去握住陌生人的手,腰鞠得弯弯的。
这时,一个胖敦敦干部模样的人拍拍小日本儿的肩说:“你的棋还是不错的嘛!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是中国象棋协会的。”
陌生人脸微微一红,说:“没想到,贵地不乏高手哇,我在他这般年纪,还没有这么高的棋术呢!”
一席话,好似船桨,搅得小日本心潮乱滚,早把马瘸子那一“斜”忘了。
当象棋大师驾临的“信息”一传出,还没散去的人群一下被震住了。旋即一片鼎沸。这个川西北小城,从未见识过什么“家”,什么“大师”的尊面。现在意外一睹大师之丰彩,真是偏得的眼福。这个奇遇,也够当掌故给儿孙后代讲一辈子了。
最初和大师对奕的几个,这才觉出自己不识深浅,竟在大师面前擂阵布鼓,岂不是班门弄斧?羞煞,羞煞,无颜见江东父老,互相递个眼色,缩短脖胫,钻入人群中溜了。
人们正羡慕地围住陌生人说长道短着,只见马瘸子冲陌生人恭敬地一拱手,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陌生人拱手还礼。
围观者把目光唰地都聚在马瘸子身上。
“兄弟,凭你是不应该的!”
“……?!”陌生人感到不解。
“你为什么走个漏着?”
陌生人重新打量他一番,佩服地一拱手,道:“老师傅慧眼识珠,城府颇深。可方才为什么不屈尊赐教?”
“我,我……。咋说,在棋坛上,你这样做是不应该的!”
陌生人很懊悔自己一时疏漏,走了漏步。说:“老师傅一番教诲,永记心上。”
马瘸子说:“大师虚怀若谷,敬佩,敬佩!”
修好了鞋,陌生人要付钱,马瘸子连连摆手,让把钱收起。他常常这样,以棋会友,凡来这下棋的,修鞋钉掌分文不取。要不,他的买卖咋不大兴隆呢。
小日本儿却由此雄心勃勃起来,他鼓捣着也要成立个象棋协会。他和二分头几个去县体育局申请,接待他们的那个人,正是那个胖敦敦的干部。他是体育局的局长。因有一面之缘,又因协会属群众性团体,不需国家什么费用,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
在商量协会理事、会员名单的时候,棋手们想到了马瘸子,认为若不是他,大家很难相识,自然难成棋友,也不会相逢象棋大师,更不可能创造战和大师的光荣历史。
“对,让他当一名理事!”二分头提议。
“好!”大家赞同。
这时小日本儿干咳了几声。大家不由扭脸瞧他。
“说,怎么着?”二分头问。
“这个……”小日本儿面带难色。
“说嘛!”
“大家说的是。慢说让马瘸子当理事,我看当主席都可以。我们这个县城的棋坛不是他摆起来的?这,就是皇上他老人家也否不了的。对不对?”
“那可不!”众人附合。
“可是呀……”小日本儿的目光在大伙脸上巡迥着。
“怎么了?”有人冲他瞪眼。
“要吃人?我不说啦!”
二分头颇有风度地说:“让他说嘛,不是在研究吗?”
“就是!得让我把话说完。”小日本儿煞有介事地干咳两声说道:“大家想想,马瘸子开鞋铺,怕影响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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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他天天摆棋摊……”
“那……”小日本儿的目光又在大伙脸上溜来溜去:“那也不妥吧?他……”。
“他怎么着?”
“——瘸。”小日本儿做出很惋惜的样子。
“瘸又怎样?”有人认真地讨教。
“登不得大雅之堂!”
沉默。
好半天,才有人说:“真是这回事!”
“再说,他也不修边幅得要命。”小日本儿又拍了关键性一板。
“嗯,可也是。”
棋手们这才大彻大悟,一致举手通过:县体育局局长任主席,小日本儿任副主席,二分头他们几个任理事。
马瘸子没有当上理事,会员也自然没他的份儿。
象棋协会成立了。棋室设在县体育局的三楼上。这些常年在街头下野棋的人,终于离开马瘸子的破棋摊,登堂入室,来到通明瓦亮的资格的大楼房。棋盘、棋子新崭崭新,桌椅设施都是一流的。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棋手们觉得连自己也换了个人,浑身轻飘飘,好受着呢。
以后,棋手们就在此盘营扎寨,谁还能够记起马瘸子!
成立了象棋协会,在棋手们是件大事,可在马瘸子来讲,算不得什么。起初他不知道成立了协会,只嫌冷清了点。过不多日子,小棋摊人又凑满了。如同月缺月圆,你走他来,天下好棋的多的是。马瘸子不会缺少棋看。可是,最近关乎生意的一件大事降临在马瘸子头上。城市管理执法大队令“马皮匠鞋铺”搬迁。
世间什么事,往往都有一利,必有一弊。马皮匠鞋铺地处华昌大宾馆这风水宝地,曾使多少个同行为之眼红,但也正因此故,迫使他又不得不搬家。近年,对外开放,经济发展,小城也斗胆同外商搞经济贸易。最近听说美国、加拿大商人要来做买卖,就下榻在这全城独一无二的华昌大宾馆。这样,依傍在旁边的LJ箱——马皮匠鞋铺,就有碍观瞻了。城市管理执法大队下令他搬家。
就在“乔迁”那天,车已备妥,马瘸子倒像没事人似的守着一盘棋。来人让他马上把棋收了,他一摆手说:“忙个啥?不在这一会儿。害了这盘好棋,岂不可惜!”瞧他那认真劲儿,来人只得耐住性子等。真没想到他这么爱棋了。
事也凑巧,马皮匠鞋铺搬的真是地方。你道啥地方?嗨,不偏不倚,正是县体育局那楼对面,而又偏偏和小日本儿们的棋室隔道相望。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马皮匠鞋铺生意照旧那么做。棋摊照旧那么摆。棋盘还是那个棋盘,棋子还是那付棋子。只是换了个地方。马瘸子坚信这伤不了风水。
再说小日本儿们的棋室门口,最近不知谁贴了一道符:禁止喧哗。这对下惯了野棋的人,无疑是个紧箍咒。悄无声息地对奕,很是不起兴。当他们听到对个马瘸子棋摊不时传来的大呼小叫,想必人家又推出精彩的一盘好棋,就不由得放下自己的棋,别过脸瞧人家的。军心涣散,小日本儿很是不满,急忙收复军心:“诸位,别三心二意,下我们的。摆地摊的野棋,有啥子看头!”话是这么说,可那大呼小叫的热闹劲儿,像有魔力,使洋楼上的棋手们怀上思“乡”的情绪。
不久,来协会下棋的渐渐稀少了。
一直在心里不满马瘸子的小日本儿,这一天也鬼使神差踱到棋摊这儿。
有人发现了他,使嚎了一嗓子:“主席驾到!”
本是副的,倒喊他主席,去掉个“副”字儿,颇叫小日本儿舒心。
“请!”马瘸子头一次冲他拱手。
“唔,唔。”小日本儿倒背双手,拿捏着,像要摆点官架子。
“请!”马瘸子不理他这付模样,道第二声请。
“官架”摆不成,小日本儿顺势落了座。大模大样地摆好棋子儿,翻眼一看,和自己对奕的竟是个头发理得非常怪异的小青年。小日本儿“叭嗒”把眼皮一落,唾了一口,也不谦让,拿个棋子,随意往前蹭了一步。
小青年不甘示弱,还不等小日本儿棋子停住,“唰”,卒子冲了过去。
棋到中局,双方推出几步好棋。马瘸子连连往亮膝上拍打。看到仍是那般亮的膝盖,听到仍是那般豁亮的叫好声,小日本儿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还透着几分亲切,好像有种什么东西回归到心上。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棋到残局,那小青年叭叭几步翻成和局。小日本儿这时已神力恢复,棋兴大发,要再战小青年。
马瘸子见天已微黑,唰啦掀翻掉那块仍没有楚河汉界的脏帆布片儿,把车马炮们一一收进那皱皱巴巴的牛皮纸口袋,背上肩,道一声“明天再见”,便拄起拐仗往家扭去。
黄昏中,他一瘸一拐,弄得棋子们一颠一簸,哗哗啦啦直响……
突然走了一步“卒七平一
突然走了一步“卒七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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