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才
去年春天的某日,我上北京探望两年未见的弟弟。当我坐的快车到达沈阳站时,上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一上来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他人很客气,待列车又重新启动时,我们已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了。我们的谈话从天气的好坏到社会上的所见所闻、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重大的事件……可以这么说,他的到来的确让我愉快了不少。闲谈中,年轻男子自称姓章名田,多年前曾在沈阳某钢厂工作过,后来就不干了,成了一个自由民。我问他那你如何生活呢,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有收入、总有不少的收入的。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来。当然,出于礼节,我不便问他更加详细的情况的,但我总是感到这个人很是神秘,并不同寻常。但我没有说出来。多年来,我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不去过问别人的过多的事情,好坏自已带着呗。这位叫章田的男子又说,我出门在外,从来不去那种许多人都想去的地方,比方说这火车上的包厢吧,真的,咱不是住不起,而是没啥意思。章田又说,难到你认为住包厢的人就一定是高贵的吗。他说这话时,脑袋不停地摇着,脸上显现出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情来。
我有意识地打量了他一下,见我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穿着一般,他随身带着的黑皮包也是一般的皮革制品,脚上的皮鞋也是极普通的那种,若按时下人们的眼光来看,他的穿着与他所说的话是极不相称的。但我却发现他的一双眼睛不比寻常。这是一双明亮又深遂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我似乎读出了一种很久没有读到过的东西。时下的人都很浮躁,但他不像是浮躁的那种人,就从他的眼神里,我敢断言,此人的智商可能极高。我接过他的话说,你说的有道理,当然任何事情也不是绝对的。人是环境的产物,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但也有极个别的人不被环境所左右,可这种人总是不多啊。章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想不到你很有高见呀。我笑了笑说,哪里,胡扯罢了。我的这位新朋友又说,你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咋看。我想想说,也可以理解为是“有奶就是娘”。章田说,真是一针见血,厉害厉害。我说哪里哪里,胡扯罢了。章田很友好地笑了笑,一会儿,他转身去弄他的那个皮包。我正猜想他的那个皮包里会有什么稀罕物儿时,他已从里面拎出一个塑料口袋来。他把那口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说,咋样儿,会玩象棋吧,我出门在外就是好与人下下棋,这人是厉害,竟发明了这个东西,了不起的呀。他又说,谁要是把这个东西悟透了,也就是看穿了一切啦。我笑笑说,这玩意儿太高深了,我也就是个业余水准罢了,而这还高估了呢。他说,咱都差不多,我就是高也高不了哪去的。他边说边把帆布做的棋盘铺在了光滑的茶几上。接着他又把塑料口袋里的棋子儿倒在了上面。棋子是用一种黄色的硬塑料做成的,小的只有大拇指盖儿那般大,上面的字儿像是用刀刻的,很精巧也很洒脱的行草字迹。棋子光滑并泛着迷人的色彩。我说,你这副棋有年头了吧。他说,你有眼力,不瞒你说,这还是我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呢。但这棋盘是换了几回了的。说着话儿,我们都已摆好了阵位。章田看了看我说,下棋是一种最光明正大的游戏和搏杀,这是多少人总结出来的呀。我说不错,是这样儿。章田又说,它的胜负不决定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戴上桂冠,何况棋下好了不容易,它需要想象力、耐心和技巧,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物质的建筑。我说想不到你还真能说啊。他说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咱开始下棋。他说,你先来吧。于是,我们都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开始下棋。
这一下不打紧,我是彻底的服了他。他对各个子力的运用,简直是达到了神出鬼没的地步,说句实话,我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章田的棋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不是一般的水准,而是大师一级的人物。怪不得他说他是有收入的,像他这样的人物,钱是不愁的。开始我以为他的水平也就比我高点儿有限,他开局的路数也是很平常,可下着下着就显出了我的弱智来,就是说,不论我想尽什么着法,也无法摆脱对方的控制,我的主要子力全被对方所禁固,根本就抽不出子力来向对方的营地进攻。对方的防守可谓天衣无缝。而对方的进攻更是锐不可挡,你根本就抵挡不住,我是处处被动步步被牵制。章田的布局不仅合理也巧妙,他的防与攻的技术已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可以说,他的棋术已上升为艺术的层面上了。我们俩下了8盘棋,我是盘盘皆输,最后一盘我输
得最惨,在我还有车马炮的实力下,对方就只用一只不起眼的小卒子就把我的老帅给活活地将死了。最后我双手一摊说,你太厉害了。待我的情绪稍稍缓过来点时,对他说,你真该参加全国大赛呀。他笑了笑说,那得等我高兴了才行啊。他又说,不过我没料到你的水平……去年,有一次,一个包工头跟我下棋,当时他说,你要是能连赢我十盘,我就每盘棋付给你三千元钱。结果我赢了……你不要那样看我,赢他的钱,我是心安理得呀。我是光明正大地赢他的,心里没有一点的愧。他又说,还有一次,有一个县官跟我下棋,我连赢了他十二盘,我得了一万二……当时,他输得都红了眼。我把钱揣到我的衣袋里时,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后来那个县官被抓了起来,罪名是贪污。我不用贪污就有钱花,你说是不是。我问他,你跟谁下棋都是这么下吗。他笑笑说,不会的,跟你下,我就不要钱。说着话儿,他已把棋子和棋盘装进了塑料袋里,再把它放进了皮包内。我不无羡慕地问他,你一定受过哪个高人的指点吧。他笑笑说,你说得很对,但自已也得有天份。我真心地说,你是个天才。他又笑了,说,指点过我的人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有五十岁了……你听没听说过下棋杀人。章田在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下棋杀人。我有些惊讶的问,你是说下象棋杀人。章田点了点头说对,就是下象棋——杀人。他把“杀人”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当时我的确是有些目瞪口呆。说实话,长这么大,我就从来没听说过下象棋杀人这一说的,但今天我实实在在地听说了。是呀,世界之大,什么事儿不能发生呢。地球上有几十亿人,而这之间所发生的事儿,又有多少我们都晓得呢……章田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你不会不想知道吧。我说当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他看了看我,接着就把头低了下去,说,咋说呢,这是一个很悲壮的事情,再说这杀人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敢把它讲出来。不瞒你朋友,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也是最后一个。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个事情呢。章田轻轻一笑说,我下棋下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我见过多了,你不会不知道“棋盘如人生”这句话吧。棋盘上的三十二个子儿,无论如何变化,我都能易如反掌地运用自如,你说我看人会有错吗。你不是平常之辈,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从咱们的谈话里,我就发现你对事物的看法超出众人,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你有一颗正直的心。你知道,而今正直的人不多见了。
章田的话,让我一时不知所措也有些不解,我就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从你的眼神里面。他又说,这一点你是学不来的,除非你能把棋下得炉火纯青的地步。我有点脸红地说,那我可没那本事啊。章田笑了,说,我不是小瞧你,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达到那个地步,但你会在别的方面出人头地的,当然,你真有那天时,别忘了咱们到时再聚一聚,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有些本事就不要朋友的那种人的,你为人不势利,我不会看错的。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从你的眼神里面。我说一个事儿,去年快过年时,有人介绍我跟一个我们省有名的大老板下棋,这个大老板当时被新闻媒体吹得了不得,就是省委的几个常委都给他面子。他自认为他的棋术也很了得,也确实,他曾拿过全省的第二名。但当我和他下了五盘后,他服了我。我得了五万块钱。我几乎张大了嘴巴,然后就说,一盘一万块啊。章田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惊问,而是说,我当天回到家后,就对我的老婆说,那个大老板肯定是个流氓。我老婆就说,你不要瞎说,人家可是人大代表呢。我说,你不信咱就等着瞧。结果我没有猜错,头些日子,那个大老板就被抓了起来……。我不由得佩服地说,你真是好眼力。章田就说,下棋的道道千变万化,世间的事物也不过如此啊。我下棋下到这份上,也算没白在世上走一回。章田的话让我摇头不已。同时我心
暗想,章田已经是个人物了。我忽然问他,那你没跟那个全省第一的下过吗。他笑笑说,他死了好些年了,是白血病。他死后,只给他老婆和儿子留下几十万块钱,剩下那几百万都捐给了一家快要破产的小企业了。我有些感慨地说,他把钱看得很淡啊。章田说,这就叫人比人得死呀。他要是不早死的话,他想挣多少钱就能挣多少钱的。八十年代的中期,他和一个港商下过棋,当时下了几盘我不清楚,反正他那一把就挣了十万港币。你想想,那时的十万港币是啥份量。我说他要是知道自已快不行了的话,为什么不抓紧点时间写本书呢,要知道出一本象棋的书,也能挣一大笔的钱呢。章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他和我下过几盘棋的,但我那时的水平只能和他下个平局。当时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用不了多久就能超过我的。他还说,我想出本书,但时间不赶趟了,你以后一定得出本书啊。章田又说,他后来给了我一大本的下棋心得,并说,可以的话,书上也写上我的名字。再看章田的双眼已有些湿润了。我说你一定得写呀。章田说,那是一定的……。这时我看了看表,再有两个多小时,列车就要到终点了。章田不紧不慢地说,还有时间,我这就给你讲那个下棋杀人的事情。接着,他就神色凝重地讲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曾受过高人的指点吗,这个高人叫小能,这是他的小名儿。我跟小能学下棋,是经别人介绍的,这个我就不和你讲了。小能有个最好的哥们儿,叫咬指。咬指也是个外号儿,听说他上小学三年级时,还总是有咬指头的习惯,所以他以后的大号就没人叫了,人人都叫他咬指了。咬指的爷爷下棋就很厉害,听说在民国时,咬指的爷爷就仗着下一手好象棋的绝活儿,纵横数省没有对手。这么说吧,他一个人在外面挣的钱,能养活一个村的老老少少。听咬指说,他爷爷有一回上关内,经人介绍,还和当时的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下过几盘棋。下完棋后,孙传芳给了他五千块大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智慧,我统一全国那不是一瞬间的事儿。咬指的爷爷当时就说,有些事儿都是有天意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合啊。和孙传芳下完棋后,咬指的爷爷就对咬指的爹说,我看孙大帅早晚要失败的。咬指的爹就问,你咋知道。咬指的爷爷就说,你不懂的。果然,没过多久,孙传芳就被老蒋杀了个大败。咬指的爷爷还跟当时一个日本的少将下过呢。那是在长春,当时是满州国的首都嘛,那个日本的少将叫吉岗,皇上都怕他怕的要命。咬指的爷爷和吉岗下棋,完全是大汉奸张景惠,为了巴结日本人给引荐的。章田说到这儿,就问我一定知道张景惠吧。我说太知道了,这小子是张作霖的把兄弟呀。章田说对,就是这小子,棋下得老臭了,咬指的爷爷后来跟咬指的爹说,大汉奸张景惠下棋下不过我,就出个坏心眼儿,让我跟吉岗下。张的意思我能不明白吗,他动动眼珠儿,我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和我下了七盘,头一盘我让他赢了,中间几盘我故意和他下了个平局,最后一盘我用双鬼拍门把他杀个大败。当时张的那张胖脸都哆嗦了。咬指的爷爷后来对咬指的爹说,我当时的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这个大汉奸,也能有今天呵。咬指的爷爷跟那个日本人吉岗一共下了八盘棋,也是头一局让吉岗赢了,中间几局是平局,最后的一盘棋,咬指的爷爷用了个大刀穿心,把个小鬼子吉岗杀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最后,小鬼子不得不吐出一句话来:你的棋的,大大的厉害,我的佩服佩服。当初张景惠以为吉岗能收拾收拾咬指的爷爷,可没想到这结果却出人意料,吉岗不但没有收拾咬指的爷爷,反过来却一口一个我的佩服。当时咬指的爷爷就想,这长春是不能久呆的,张这个小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长春……要说人这一辈子也怪,咬指的爹却不会下棋。咬指的爹就会打架斗殴,成天介领着一帮人东打西杀的。咬指的爷爷临死前就警告过他,你这个样子迟早要吃亏的。果然
,咬指的爹还没到三十五岁,就被人打死了。咬指在十岁时,在爷爷的指点下,再加上天份,已经在全村没有了对手。后来在他二十岁上时,全省也没有对手了。当初,咬指的爷爷挣下的家产,全让咬指的爹给败坏没了。他爹死的时候,家里面已经是破败不堪了。当时的咬指曾发下誓言,不扬名于世,决不成家。从此他天南地北,四海为家。直到他四十多岁时才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婆。十年文革开始时,咬指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你知道,那年月根本就不讲什么法律,咬指的不少的家财都被充了公。当然这是在外人看,实际上,他还有许多的金银都藏了起来。后来,咬指得了急性心脏病,但奇怪的是,他这种病虽然折腾人,却一时半会儿瞪不了眼。这时的咬指已多年不下棋了,平时总是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看,只有他的小老婆每天喂他一点饭菜什么的。下面就该说到小能了。小能比咬指小三十几岁,要说他俩的棋艺谁高谁低,的确难说,有时小能输给咬指,有时咬指输给小能。小能的棋风,灵活多变,中局杀着凶狠,常让对方防不胜防。咬指的棋风是布局稳妥,善守善攻,布子精彩,尤其下到残局时,功力过人,几乎无人与之争锋。有一回,小能在开封跟一个日本来的高手下了几盘棋,后又跟一个香港老板下了几盘棋,几天后,他又到了上海。一个朋友跟小能说,听说咬指快不行了。小能已多年没有见到咬指了,听了朋友的话后,他当天晚上就坐飞机直扑威海,并见到了咬指。咬指的头发早就脱落尽了,干瘦的脸上苍白的吓人。兰兰正坐在床边给他喂药呢。小能的到来,老俩口儿的精神都好了不少。兰兰更是喜出望外。她猜着小能还没有吃饭,就给跟前的一个饭店打了个电话,让送两个菜来。小能见兰兰虽然老了一些,但仍能看出她昔日的风彩。实际上,兰兰跟着咬指也吃了不少的苦,因为咬指从前纵横四海,很少回家的。虽然钱有的是,但人的青春不是用钱能买来的。同是干这一行的,小能是最能体会得到的。咬指对小能说,我快不行了,不过你来了就好,我正想求你一个事儿。小能说咱们之间还用说求嘛。这时兰兰去了外屋,小能猜测她一定是给我准备住的地方了。咬指这才说,我不能再托累她了,几年了,我把她给坑够呛了呀……小能,你一定得答应我。咬指的眼光直射小能。小能用力地点点头说,一定的。咬指这时显得很紧张,将近十秒钟后,他才说,我想明天就去死,所以你得帮我呀。小能如何也想不到,咬指能这样要求他,他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这咋行呢。咬指说,你不答应我了。小能说,不是不答应,而是这根本不可能啊。咬指坚定地说,你会同意的,你会的。咬指又说,死并不可怕,再说你也是帮我解脱呀。何况我这样子,真就不如去死,你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帮我解脱,也是义举呀。说到这儿,咬指的双眼已经微红了。此时,俩人的周围已是寂静无声。小能足足想了几分钟,最后他答应了。不一会儿,兰兰收拾完屋子过了来,她说,你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都收拾好了。小能和兰兰又唠了一会儿的家常,原来咬指的唯一的姑娘小艺,已于前几年去了美国,她是清华大学汽车动力系的高才生。前年小艺来话让二老也去那儿,但咬指不想去,咬指说,美国是有不少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但我毕竟是故土难离啊。当然,他对姑娘的去向不反对也不支持,人有去留的自由嘛。晚上睡觉前,小能费尽脑汁,思考了多种的方案的可行性,但都又被一次次地推翻了。大约在两个多小时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缜密的方案。他把这个方案又一遍又一遍地做了细致的推敲后,才在心里说,就是它了。但这事儿,只有我和他知道,不然就完了。有那么一会儿,小能想打退堂鼓了,但一想不行,自已已经答应了他的呀。那个缜密的方案在小能的脑子里定下来后,一颗紧张的心才算松驰了下来。小能忽然想到,咬指的一生,也算是英雄豪杰一场呵,记得文革时,有一次,一个造反派的头头自侍棋术非凡,竟亲自找到咬指当面搏杀,结果被咬指杀得大败。事后咬指对他说,棋道如人生,这三十二个子儿,其变化何止数万……你的棋术在我看来,不过才学到一点点的皮毛而已呀。咬指又对他说,打个比方,这个棋盘就是全国,我们每一个人就是这一个个的子儿,但你如何能知道这每个子儿的以后的变化呢。你以为你现在的实力是个车,就小瞧了马和炮及小小的卒子了吗。别忘了,一个小小的卒子,如你给它一个机会,它也能把老帅逼死的。而这个机会,也许是自已抓住的,也许是对方失误给的,也许是上天赐予的,而这些你都没有弄懂呵。那个造反派头头被咬指的一番话说的大眼瞪小眼的,半天他才问,这象棋这么复杂吗。咬指哈哈一笑说,你把它想得太简易了,这么说吧,这象棋还有围棋,不仅是数学,还是哲学是艺术……这回你明白了。对方听了咬指的这句话后,好一会儿没动地方。很久很久他才站起来说,前辈的一席话,让我明白了不少的事理,我一直以为自已能当个造反派的头子,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呢,现在看来我是被人利用了啊。说完,这小子抬腿就走,从这以后,地面上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想到这儿,小能心说,就在这个小小的棋盘上,咬指对这个国家的贡献也不小了。当时全国那么多的自以为是的造反派头头,给国家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啊,不仅如此,这些人的下场也很悲惨哪。咬指不仅精于棋道,也洞穿世事,一生足矣。
第二天,小能起来得很早,在他穿衣服时,一想到今天就要帮咬指解脱,便不禁有些紧张,为此他还扣错了一个钮扣儿。以前,小能也和咬指下过棋,但都是消遣。小能纵横四海,很少有时间跟咬指下几盘儿,一但碰上,俩人便杀得难解难分。只要是俩人一下棋,兰兰便在一边摆上棋盘和棋子,在俩人的口语下,她一丝不苟地挪动着棋子。当俩人下完一盘棋后,便同时去看棋盘,从结局中再总结各自的不足。明白人都晓得,这是在下盲棋。……昨晚上,小能想到,要帮咬指,只有用这招儿。到时就是兰兰也不会怀疑他的。当然,小能不能不考虑到万一被兰兰怀疑后的不妙结局。可是除了咬指,小能也不会这么做就是了。无论对方给多少的钱。咬指目前的生命,只能是靠喝点稀粥维持,再往下发展的话,就会连稀粥也喝不下去了。但尽管如此,咬指的思路还算较清晰。这也是他多年从事棋道的结果,要是放在一般人的身上,恐怕连说话都不能了。上午,咬指和小能又唠了一些话,声音小的只有他俩能听清。之后,小能对兰兰说自已出去一趟,找个朋友来。大约两个多小时的光景,小能回了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小能对兰兰说,这位是市里有名的外科大夫,姓周。兰兰上前跟这位大夫握了握手,又客气了几句。周大夫上前和咬指谈了几句,咬指说要和小能下一盘棋。周大夫说你这种状况是不能下棋的,万一紧张,容易出危险。咬指说不会的。兰兰也说还是别下了吧。咬指双手握拳,坚定地说,下。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又都摇了摇头。兰兰无奈,只好取了棋来。这副棋是咬指的爷爷传给咬指的。棋子和棋盘做的都很精湛,棋子儿是上等的椴木精工而成,上面刻着怀素的草书字迹。棋盘是用优质的红松打磨的,纹理自然古朴。当年咬指就是带着这一副棋,纵横十几省的。曾有一个江湖棋王出价三十万,要买这副棋,咬指没卖。兰兰问小能摆子不。小能说这回就摆个俺俩一直都没有下过的棋局吧。小能边说边从兰兰手中接过了象棋。他正要摆子时,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走近咬指说,你不再看看你忠爱的棋子儿吗。咬指气如游丝地说,太好了,再让我看看。小能就取过几个棋子让咬指看。咬指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棋子,并让棋子接近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看着看着,咬指的双眼便微红了起来。再看咬指的目光,一会儿炯炯发光,一会儿松散如盲。说实话,咬指这瞬间的复杂心情,只有小能最理解。小能在心中长叹:人啊,你为什么要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呢。一旁的兰兰对周大夫说,这副棋胜过他的生命呵。周大夫点了点头说,这我能理解。好半天,咬指轻轻地说,你摆吧。小能接过棋子,在挨窗户的一张茶几上摆了起来——他摆了一副民间残局:隔断红尘。这种残局,看似简单,实则机关重重,埋伏多多。虽然双方各只走几步,然却走错一步便满盘皆输。小能边摆边告诉咬指红黑双方各自子力的位置。兰兰问咬指听明白没。咬指说听明白了。这是一副红必胜的残局。小能说,你执红吧。咬指说,不,你执红。兰兰说就听小能的吧。咬指说不行,我一定要执黑。小能说那就这样吧,别跟他争了。小能的意思是,你争也争不过他。小能说,那你先走吧。咬指想了想说,不,红先行,这是惯例。小能说,那好,我先行——车七进三。咬指说,将4进1。小能说,马六进八。咬指说,将4进1。小能说,马八退七……小能的话音还没完全落地,就见咬指腾的一下子竟坐了起来:错错错,哈哈,你咋不走车七退二,这马八退七,我就将4平5,你再走车七退二,我士5进4,你车七平六,我将5退1,哈,你根本就没有杀局的。哈——再看咬指已气断身亡。几个人一时竟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就听兰兰哇的一声,扑向了咬指。十多分钟后,周大夫走近咬指,给他号了号脉说,他去了。小能说,想不到我一紧张竟走错了一步棋,却让他给看了出来,咬指不愧是棋圣啊。周大夫看了一眼双目通红的小能,语调平稳地说,你也是棋圣啊……
章田说到这里就停住不说了。我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到终点站了,便问,后来呢。章田此时已是双目通红,他说,咬指早就立下了遗嘱,那副棋给了小能,他的姑娘和兰兰,每人得到三十万块钱,剩下的钱全部捐给了一个贫困小学。小能后来把咬指给他的那副棋卖给了一个日本的大商人,他又把卖得的这五十万块钱,全部捐给了那个贫困小学,就是咬指捐过的那个小学。说真的,你也可能会认为咬指是一时激动,导致心脏病突发而死吧,但真实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小能的智商哪是一般人能比的啊。我惊问:那到底是咋 回事儿。章田轻轻地说,我只提醒你一点,当时,小能曾让咬指再好好看一看棋子儿的吧。咬指也看了不是。对,真正置于咬指死地的,就是那几个棋子儿呀。我忙说,对呀,咬指从小就有咬指头的习惯的,如果小能在那几个棋子上抹上点什么药的话……。章田起身并在我的肩头拍了拍说,好了,车快到站了,过几天,有一个中国人在北京,要跟一个日本来的棋圣决战,到时中央电视台的体育频道会直播的。我急忙问他,那个中国人是谁呀。章田笑笑说,你猜呢。我想了想说,不会是你吧。章田又笑笑说,也许是吧。我忙说,那你咋不坐飞机呢。章田说,不瞒你,我佩服发明飞机的人,但我却从来不敢坐那玩艺儿。……在北京站,我和章田分了手,当我看到他被一帮人用小车接走后,心中暗忖:这又是一个中华好男儿啊。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弟弟的住处。吃饭时,我向他讲述了章田和他所讲的咬指及小能,弟弟听后说,这样的人都是鬼才,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也出不了几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