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谱一般分为围棋谱和象棋谱。象棋谱又分两种:国际象棋与中国象棋。后者于我,近年如茶,品之愈久,其味愈醇;如橄榄,嚼之再三,余甘不绝;更如一位隐于室中、召之即来的精神导游,于闲暇时陪伴排遣郁闷,沉淀浮躁,导我进入精彩新奇的棋战世界,赏心悦目,心神俱醉,不知今夕何夕,顿生武陵渔人缘溪而入桃花源中那种乐不思还的感觉。
提起象棋,源远流长,说是国粹,当之无愧。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哪怕侯门深似海,不拘穷街与陋巷,象棋是无处不在。同一黑一白的围棋子一样,那一红一黑的象棋子,超越时空,流转至今,魅力与青山绿水相映成趣,构成了人们在滚滚红尘里一份难觅的闲情逸致和一种独特的精神寄寓。那棋子敲打碰撞发出的声响,对不好棋的人或许置若罔闻,但对嗜棋的人来说,却无异来自天国的仙乐,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感。无论何时、何地,那匆匆的脚步便会马上被这魔幻般的音响绊住,耳朵便会无限量地洞开,去辨别那勾魂摄魄的召唤发自何处。当眼睛终于搜寻到那熟谙亲切的场景时,心也好,脚也好,手也好,都会按捺不住地“痒”了起来。径直奔去,成为吆喝助阵的一份子,或干脆替下别人杀它几盘,杀得性起,则浑忘了我从哪里来,还要往何处去,哪怕误了太太的晚饭盐,岳父老子的佐餐酒,回家必遭“河东狮吼”也在所不惧。
棋谱里关于这些轶事是没有记载的。作为一种棋战的记录,或习棋的蓝本,它是智谋与心计的总汇,是炮火与硝烟的复制,是一代代国手心血的结晶。它是与市井密切相联的一种文化,同时又是无愧于高雅之称的一门艺术。
我与棋谱结缘,是下放洞庭湖在一个县城做事的时候。漂泊江湖,遇到的奇人逸事也比较的多。在一个神秘的秋夜,一位知青朋友名叫“胖墩”的,带着我去观看了他与两位孪生兄弟的老人的最后一战。胖墩从下放第一年起,即1969年就跟那两位老人结下棋缘,之后一年一次,到这年是1979年,整整十年了。十年后的这一战,胖墩从学“马走日”、“象飞田”的基础起,逐渐一年一个台阶,到前两年差不多能和老人下成平手。这一次,下盲棋。对弈中的许多招数、套路、术语 ,使我如堕云雾。但使我震惊的是对弈双方一旦进入棋局之后那种肃穆沉静的神情、智珠在握的气度,举手投足,俨然脱胎换骨,世外高人。昏黄的灯影下,我置身于斯屋、斯棋、斯人之中,目睹他们那棋逢对手的欣喜和此战之后何时能再的寂寞之情,不禁深自心仪和感动。此战谁胜谁负了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悟出绝招相互印证的兴味,是棋艺、棋德一代代薪火的接力相传。那一夜后,青出于蓝的胖墩含泪叩别恩师返回长沙,我不久调回衡阳,两位白髯垂胸的老人也不知而今尚在否,但他们当时赠给一时兴起便要学棋的我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那便是:要学棋,先习谱。
从此我便猎奇一般走进棋谱的世界。说是猎奇,一点不错。虽然断断续续也熟知了一些开局、中局、残局的套路,掌握了一些杀棋的定式,兴致一来还背熟了几个棋局“圈套”,虽说凭借这些在一些低档的比赛中得过名次,有一回甚至还混了个冠军,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读棋谱,缘起好奇,止于爱好,偏重欣赏与想象。我既缺乏棋手对棋的那种近乎崇拜的朝圣似的痴迷劲和进取心,又不具备一谱在手不管今夕何夕狂练不止的吃苦精神及毅力与体力。因此我也很少实战,程咬金的三板斧,只唬得住那些没见过大阵仗的人,但理论上,我敢说已经有了层次。在长期的间歇的不带任何功利性的阅读中,我对棋界近二十年来的风云人物和流行布局,已进入如数家珍的境界。进入境界,自然有时也拿足球、文学、麻将来进行比较,比较之下,居然读棋的优点也不下于前面三者。足球直观且激越,特别容易进入狂热之境,可惜中国足球恨铁不成钢,既然明知伤心总是难免的,何不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文学近年不大景气,可读的不多,耐咀嚼的更少;麻将虽然刺激,但赢则沾沾自喜,输又怒发冲冠,不适宜修心养性,且熬夜伤身,名声也不大好,对外损害形象,对内成为不安定团结的诱因,不提也罢。唯读棋谱,悠哉游哉,聊以自娱,可谓正中我辈下怀。当蝉声噪耳的夏午,或雪落无声的冬夜,捧一谱在手,欣而赏之,遥想当年的一代国手杨官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是何等的风光;胡荣华以15岁的少年雄姿在棋坛崛起枪挑群英于马下,尔后蝉联十届全国冠军,是何等的豪气!之后又是柳大华、李来群、吕钦、许银川等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年,棋坛的逐鹿,是何等的激烈。而这些,棋谱都予以记录在案。追寻这些不闻枪鸣炮响的搏战,如同置身残烟尚绕的战场,那些或开门见山,或投石问路,或炮火强攻,或坚固防守,斗布局,比缠功,设陷阱 ……诸多斗智决胜的场面,在棋谱的忠实记载下获得再生,当真是惊心动魄,令人心驰神往。
在众多的象棋谱中,我喜读的是对局谱,而不太喜读没有实战的指导谱。我总以为,魅力在于创新而不在套路,前者是在把棋下活,后者是在把棋下死。从这个角度出发,在诸多国手的对局棋谱中,我最喜欢读的是胡荣华。读他如何在平淡的局势中挑起搏战,然后再在激烈的对攻中紧握先手一举破城;读他奇妙的构思、大胆的弃子,逼人的气势和履险如夷的风范。几乎在他的每一次对局中,总有一、两步新鲜的创意,仿佛神来之笔,奇绝之处,当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击节而再三玩味。而在他的每一次搏战中,又总有一两处“欺着”,让人感到他不是神,而是人。是人就总会有破绽,而这些破绽,如同诸葛亮的空城计,往往虚虚实实,只有旁观者清。如我,屡屡为之发出会心的微笑。
走进棋谱,如同踏入一方精神的乐土。车马纵横,中盘绞杀,无不痛快淋漓。既可心平气和地欣赏,又可没有顾忌地评判,更可另辟蹊径地去参与。不摆棋,只凭谱,一路想下去。这样强化记忆,扩张想象,寻找破绽,激赏佳构,真是个中妙趣唯自知。有时候觉得这样读谱真是在和大师们斗智,不知不觉“纸上谈兵”的功力又进一层。而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则平添了几分雅致的光彩。何况,世事如棋,世事之理也可在棋理中获得观照和憬悟。就拿人生的位置来说,车、马、炮,将、士、象,各有各的使命,因而各有各的专长。看多了棋局,便洞明在这世上原本没有人的尊卑、高下、强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罢了。何须以位尊而睥睨人前,又何须以一卒之微而自卑于世?更何况,受惠棋谱我最现实的是尽了人子之道。老父玩了数十年的大路棋,如今离休在家更是须臾难离。父亲生性好强,又不喜人让他,天幸棋谱助我,现学现卖,刚好与他杀个平手。对手难寻,如同知音难觅,每当回家,下棋便成了我对老父的最佳慰劳。近年来他尤其奇怪我哪来这么多层出不穷、花样迭出的奇局怪招,知是得益于棋谱,便也见猎心喜索将去看。今年春节第一天,按照湖南初一崽初二郎的传统,我回家拜望父母,整整一个下午,我和父亲下了10盘棋,见父亲逐一将“斗顺炮”“鸳鸯炮”“飞相局”等开局圈套一一演示,便也不露痕迹暗暗配合。见父亲旗开得胜尝到甜头后孩子一般地笑啊唱的,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不禁莞尔。心想,棋谱啊棋谱,今生今世恐怕我是再也无法走出你美丽的圈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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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其乐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父亲下了10盘棋,见父亲逐一将“斗顺炮”“鸳鸯炮”“飞相局”等开局圈套一一演示,便也不露痕迹暗暗配合。见父亲旗开得胜尝到甜头后孩子一般地笑啊唱的,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不禁莞尔。心想,棋谱啊棋谱,今生今世恐怕我是再也无法走出你美丽的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