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棋友老高有点儿神秘的对我讲,小东门的修鞋老头儿可是个象棋高手深藏不露。我不信。老高急了,说:“不信你去杀一盘,他可是修着鞋背对棋盘连赢我三盘。”我大吃一惊,老高的棋艺虽不如我在小区的棋摊儿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我们小区的东门两个月前来了一位修鞋匠摆摊,高挑个儿长方脸,头发和胡子都白了,慈眉善目。修个零碎活从不收钱,很有人缘。听口音还是我曾下乡插队过的昌黎老乡,如今心态势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认作老乡对我有何好处,只能添麻烦。知他是象棋高手心便发痒,几次到他摊儿前,想杀一盘都被谢绝。今天只有认作老乡让他抹不开面子。
“老哥,听口音是昌黎县人。”
“嗯。”
“哪庄的?”
“夏庄。”
“三十多年前我在牛富庄下乡插队只离夏庄五里。咱们是老乡呢!”
他立时面现喜色说:“老乡、老乡。那时牛富庄下乡的学生有几十名呢,有个叫章建国的学生经常到我们庄,找夏先生学棋不知他如今到哪了?快坐。”说着急忙放下手里的活,递过一个板凳。我接过板凳说:“我就是章建国。你是……?”
“哎哟,我是夏先生的侄子小昶呀!”
“岁月悠悠,时间弄人。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呀!快,收拾摊子到家里喝酒去!”
“不,就在一旁的小酒馆叙一叙。”边说边收拾修鞋摊。
我没强拉硬拽,怕老伴不知就里,冷不丁领回修鞋老头儿回家喝酒,让她不高兴慢待了夏昶。等妻下旨后再叫到家里喝酒杀上几盘不迟。
叫了两盘小菜一瓶白酒先喝着另点一大碗昌黎人爱吃得酸菜粉条汆白肉。
三杯过后话匣子打开,知道夏昶年轻时因成分高没能说上亲,一直打光棍到改革开放才娶妻生子。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工作便把他们老两口接来,他闲不住拾起老本行一来解闷,二来也能补贴家用。
问起夏老先生的老伴,夏昶叹口气说:“命苦哇,早死了。如今的好日子她是一天没有过过。”
三十四年前,牛富庄出现反标——“打倒林彪!”怀疑到我,屈打成招后,因我经常到夏庄找夏先生学棋,便连累到他。虽然我矢口否认,但他是地主成分又在小学教书时被打成过右派,自然躲不过“一打三反”运动,终因说过江青是上海三十年代的三流演员被枪毙。
夏昶岔开话题问我这几十年的经历,我告诉他,林彪摔死后我被释放便回了老家,一九七八年考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工作,一九八八年下海经商,四年前洗手上岸,如今闲在家里除了玩棋便写些文章消遣。
一瓶酒喝完,天色已晚,说好明天杀上几盘助兴便各自回家。
分手时夏昶不经意的一瞥,眸子闪出火花直射我的心底,心中一颤,恸然忆起一个人来……可他是南京人,国民党的将军,再像也不可能。一边往家走一边摇了摇头。
夜里睡不着,便想起手里还藏着夏老先生一本善本《象棋古谱》,是我遇难前借的,被抓时当作证据保存下来,无罪释放时发还了我,保存至今。如今它成了块心病,总掂着送还夏老先生的后人谢罪,将来好有脸去见夏先生。它如今可是值钱的狠。几次下决心跑一趟夏庄,不是有事错过就是想着时日还多将来会有机会,一个人莽撞的去了,有个闪失我可真成了罪人。现在机会来了,交给夏昶带给夏先生的后人不就得了。可又一想,一个摆摊儿修鞋的能不见钱眼开吗?最好能瞒着他搭伴去一趟夏庄亲自交给夏先生的后人心里才踏实。有了办法心病便去了一半。心想睡吧,可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狱中棋友杨帆浮现在眼前,他是天津知青,出身大资本家。一九六四年高中毕业,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天津在昌黎建的农场,当时答应他们四年后回天津安排工作,可四年后学生们都在下乡谁还管他们回城的事,他们便回天津闹事,他是头头,被抓。最后定成反革命分子押回农场劳动改造。
我俩相遇是在县公判大会上。那天是一九七零年四月底,我在牛富庄以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形式彻底翻供不久,被解放军战士五花大绑从庄里直接押上的审判台。杨帆他们从看守所押来的罪犯已在台上,我正好挨着他。控诉完罪行我方知他也是知青,因砸碎毛主席像章被捕。
万没想到,公判并宣布正式逮捕杨帆和我后,竟把我俩推上了死囚车。要立即执行的死囚共五个,嘴上紧紧勒着口嚼子,脚上砸着大镣,背上插着招魂牌……其中就有夏先生,他是三个月前被逮捕的。那时我们庄的反标出现不久,因我而牵连到他,虽然我没揭发过他一句话,但他们庄有人揭发他从前说过江青叫蓝萍,是个三流演员……很快被抓进看守所。我的脊梁不禁“嗖嗖”的直冒冷风……心里清楚是要吓吓我和杨帆两个不低头认罪的家伙。我向杨帆望去,他迎风而立,剑眉紧锁,一双丹凤眼似怒非怒,不时望向看热闹的人群流露出悲天怜人的眼神,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夏瑜……立时脊梁挺直再不冒冷风。
来到刑场,和死囚们一字排开,立时感到令人窒息的行刑前法场上恐怖的气氛……我合上眼,腿肚子一阵发颤……竟听到身旁的杨帆轻轻的吟道: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要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似一股清泉,流入干枯的心田。我睁大眼,平静的注视枪口,然后向拥挤的人群望去,竟也脱口而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