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来老尤家茶馆的客人,除了众多棋迷外,还有小商贩、车老板子什么的,酒足饭饱之后,到这儿沏壶茶解解渴,大呼小叫地吵吵一顿走人。虽然他们不断制造噪音,影响棋迷下棋,但棋迷还可以忍受,最让老尤太太和棋迷头疼的是那些喝酒后的“社会人儿”。
所谓“社会人儿”也就是地痞无赖,他们给我的印象,无非是当初和本地有名的老地赖喝几顿酒,打几回架,挨几回揍,讹几回钱,弄不好被捉去判几年,放出来就可以自称是“社会人儿”了。在刚被放回时,“社会人儿”往往拍着胸脯很有成就感的炫耀:“哥们儿蹲了N年大狱,现在又回来了!”就像苦读多年的学生夸自己终于考上大学一样,口气中透着自豪。
喝酒后的“社会人儿”如果单身来茶馆,则很威严地瞟瞟左右,如看到脾气大,体格好的脸熟棋迷,便点头哈腰的客套几句,若看见全是老实棋谜,就会瞪着凶光,攥起拳头向上扬两下,装着舌头不听使唤的口气说:“喝了一肚子闷酒,真想打人呀!”然后在棋迷们噤若寒蝉中,有滋有味地品口茶,感觉良好地自言白话些醉话。若是几个人来,这茶馆就装不下他们了,这些“社会人儿”捋胳膊挽袖子大吹牛皮的时候,如果哪个棋迷无意中往这边看上一眼,一个共碗就会“嗖”地飞过这个棋迷的头顶。“社会人儿”不是打不准,因为他们也知道打球别人犯法;所以才虚张声势的故意打在目标外,虽然没挨上茶碗,但棋迷心里也是吓得要命,便纷纷放下棋子夺路而逃。
当然棋迷也不都是胆小怕事的人,其中也有血气方刚的,但他们觉得连皇帝都避酒鬼,好鞋不往秽处踩,犯不上和这些无赖生气,所以才忍气吞声,但他们坚决不和这些社会人来往,如泾渭分明一样。和这些“社会人儿”关系密切的,满茶馆也就是后来成为“棋霸”的高国富一人。
高国富是从黑山调到北票工作的,刚到茶馆时,因为棋艺低,也不例外地被人称为“混子”。经过一段磨炼,棋艺有进步了,才正式被“酒中三仙”封为“小高”。刚进入小字辈时,他的棋是其中最弱的,我俩下棋三次他也只能胜一次。在老尤家茶馆,若分起尊卑,必以棋艺和棋品为主,小高除棋艺接近小字辈外,更重要的是下棋认真执著,为人谦恭有礼,所以被破格提升,所以被棋艺和小高相当,但棋品极劣而不能升级为小字辈的四大“象棋流氓”嫉妒,他们一有机会就对小高冷嘲热讽。因为棋弱,小高多少觉得自己的小字辈称号得的有些理亏,所以也不和这些“流氓”们计较。
那天,老尤家茶馆来了三个“社会人儿”,每人搂着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他们都留着长发,戴着八毛钱一个的大墨镜,上身穿大花格衬衣,下身着劳动布改装的大喇叭裤,其中一人还拎着一个三洋牌手提录音机,走路随着音乐扭腰摆臀,全身耸动着,活像一条条正爬着的大尾巴蛆。
那时候,因为热播的电视剧《霍元甲》中主角留着分头,所以流行了一句话:没有两下子敢留分头?同样那时候不是“社会人儿”也不敢这样打扮;这副德行如果在现代人看来,就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可在当时就是最时髦最前卫的装束。在我们北票,如果不是“社会人儿”敢这样穿戴,一定会被置办不起这套行头的真“社会人儿”所眼红或者看着不顺眼而挨收拾。
当看到这伙人醉醺醺进来时,棋迷们知道棋是下不消停了,便纷纷离桌而去,其中只有我和小高没动地方。那时候我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对“社会人儿”特别好奇,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而下棋一向认真的小高则关注我们正在下的那盘棋,对身边的事似乎浑然不觉。那盘棋双防犬牙交错,互相都有胜机。
“社会人儿”看到人们纷纷离去,一个个喜形于色,接着不顾老尤太太的苦苦劝阻,把桌凳挪到一边,腾出地方后兴高采烈地跳起了摇摆舞。当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小高忍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社会人儿”中的一个细高个像狗被踩了尾巴似的嗷嗷地叫道:“你看我们干什么?”说着一起扑了过来。原来这几个家伙看我们不走很生气,便准备找碴收拾小高。
小高连忙站了起来。一个矮子当胸给了他一拳,小高人高马大,一拳竟没把他打咋样。他惯性地还了矮子一拳,一拳就把矮子揍趴下了,紧接着几步蹿到茶炉边,抄起一把铁锹向那几个家伙劈去。铁锹擦着那个瘦高个的耳边劈在地板上,青石铺就的地板上溅起了火星。当他把锹再次举起时,那几个“社会人儿”纷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说:“大哥饶命,大哥饶命!”’这几个家伙也是欺软怕硬的主,见小高如此性情,赶紧服软求饶,并把他扶坐在棋桌上,又买来狗肉、白酒请小高享用,并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小高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见他们如此客气,便开始和这些“社会人儿”混了起来。动不动买回酒菜,在茶馆摆开宴席,弄得乌烟瘴气的。
有时候“社会人儿”看到棋迷们很是不满,便拍着胸脯对小高说;“大哥,这茶馆里的下棋人,无论是谁,咱们给他脸他是个人,不给他脸谁也不是人,他们中有谁对大哥不敬,只要大哥点点头,我们就去收拾他“——”刚开始听到他们这话时,小高虽然有些当大哥的飘然,但嘴上还是责备“社会人儿”:“别胡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社会人儿”类似的话说多了,到后来小高也不再劝了,这时老尤太太和一些老棋迷纷纷劝小高,不要再和这帮“社会人儿”混了,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
听到这话小高便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们虽然是我兄弟,但他们说不让我和你们一起玩棋,我是坚决不同意的,但你们也是我的朋友,让我和他们分开,我怎么好意思呢?”下棋的人因为有棋技在身,大都清高,见小高竟把自己和这帮“社会人儿”相提并论,心里很是气恼,他们都觉得下棋本就是忘忧清乐的东西,犯不上生闲气,便再不劝他了,从此“社会人儿”喝他们的酒,棋迷们下他们的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这种现象一直维持到那次象棋比赛前。
那次比赛是北票市规模最大的一次,市里棋手和原矿务局的棋手都参加了,小高也报了名。如今的小高自从和“社会人儿”混了一段后,举止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见他留着抹得贼亮的大背头,戴副大蛤蟆墨镜,脚上穿着三接头皮鞋,上面钉着铁鞋掌,把水泥地踩得咔咔响,下身穿条黑色的确良喇叭裤,身披一件斗篷似的黑风衣,若再给他一把剑挎着,就像当时流行电影《佐罗》中的主人公一样。
他坐在棋桌前,一边嬉皮笑脸地下棋,嘴里一边小声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两只老虎》。在他的身后,站着三四个和小高一样流里流气的“社会人儿”,在小高掏出当时很难买到一块二毛钱一包的雪茄时,“社会人儿”便连忙给他点火。虽然小高下棋的谱很大,但因总和“社会人儿”鬼混、酗酒,棋艺荒废了许多,三天共下了十三盘,结果只胜二盘,当小高最后一盘棋推枰认负时,“四大流氓”之一的歪嘴杨四哭丧着脸来到他的身边。
杨四患有民间俗称“吊邪风”的病症,犯病时嘴就会歪向一边,再加上棋品不好,使得了这个难听的外号。这次比赛他发挥得还可以,下到最后一盘前;他已经赢了六盘,最后一盘只要顶和就能取得名次,可他因精神紧张,在大优的情况下走了一个大勺子,丢了一个车而输棋,气得他当时就犯病了,嘴大幅度地歪向一边。
当他气急败坏地要往赛场外走时,来到了小高的棋桌前,看到小高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好奇地拿起小高的成绩单,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哈哈大笑道:“十三盘我输了七盘,心里堵得难受啊!真以为我杨混子是最臭的,可一看你小高竟比我还臭,才赢了两盘棋,我心里亮堂多了,是你安慰了我受伤的纯洁心灵,谢谢你啊小高!”小高在下棋前把他那帮社会哥儿们叫来,说是让他们助威,实际上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棋艺,谁知竟输得如此之惨,本来就十分尴尬,再听杨四这么耻笑他,脸色刹时间变得铁青,一个大嘴巴向杨四扇去。看到小高和他身后那群“社会人儿”凶神恶煞的样子,杨四又惊又怕又疼,浑身一激灵,冷汗一下子流了出来,这个嘴巴子居然把杨四的歪嘴打正了,而且很长时间没再犯病。
也许正是杨四脸上的这一声脆响,为小高带来了想在棋迷中称霸的思想。自从他打了杨四后,再回到茶馆下棋,不仅“四大流氓”不再和他开玩笑,连别人和他下棋时也话带小心甚至不发一言。大家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开始时他很得意,觉得大家都怕他,后来便觉得索然无味。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白话小石:“最近不仅没有人叫我小高,怎么连混子也不叫了,这是怎么回事?”小石告诉他说:“象棋是艺术,每个下棋的人都是艺术家,无论棋艺高低,你打了棋迷之后,在我们眼里,也就不再是下棋人了。如果在不思悔改,你不仅不是小高,连棋混子也不是了!”“什么?”小高恼羞成怒地抓住小石的衣领就要动手,这时老路连忙过来拉住了高国富说:“小石子说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和‘酒中三仙’经研究决定的,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过我得告诉你,我的岁数你也知道,打死我,你偿命,打坏我,我可就有养老的地方了!”高国富气急败坏地松开小石,指着老路和“酒中三仙”骂道:“你们这些老王八犊子,不就是会下个棋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们瞧不起我!好,我以后让你们谁都下不好棋!”
从此,高国富彻底变样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领着“社会人儿”到茶馆来耍酒疯,动不动就逼着棋迷和他下彩棋,赢了要,输了不仅不给还破口大骂,有时竟硬逼棋迷输棋,到后来已没有棋迷敢到老尤家茶馆下棋,他也因此得了“棋霸”这个和恶霸、渔霸类似的外号。只有老尤太太不以为然,多次劝阻“棋霸”无效后,她对前来安慰的棋迷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开茶馆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棋霸这小子不用一年,就会摊事,大家又可以开心下棋了,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孩子啊!”
在老尤太太说这话的半年后的一天,一个身材矮小,面目清秀,年龄大约十七八岁的南方人来到了茶馆,见茶馆里有棋具,便问老尤太太有没有棋手下棋,当时茶馆里只有棋霸和一些“社会人儿”醉醺醺地在吹牛。没等老尤太太开口,棋霸就自告奋勇地说:“我和你下十元一盘的。”因为多日没有棋迷来茶馆,棋霸也有些手痒,结果连输了四盘。当南方人向他要钱时,他却瞪起了眼睛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南方人不卑不亢地说:“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是入,输钱就应该给。”
这时棋霸“叭”地扇了南方人一记耳光,他那些哥们儿也纷纷扑了过来。南方人见势不妙,急忙夺路而逃,刚跑到门口就被棋霸追上并打倒在地,在他身上一边踢着一边骂道:“小瘪犊子,到这儿来找死!”就在棋霸踢累了的时候,突然小南方猛地抱住棋霸双腿,将其扳倒在地,一口咬住棋霸裸露的肚皮,一手死死地捏住他的下身。棋霸疼得“嗷”地一声,拼命撕扯着南方人的头发,撕去了好几片,南方人却不松手,到后来棋霸昏死过去了,小南方才松手跑了,从此不见踪影。
这只是两三分钟的事,那几个“社会人儿”当时被这情形惊呆了,当南方人站起来时,他们才如梦方醒,但是看到南方人满脸是血,生怕摊上人命官司,各个作鸟兽散了,后来还是老尤太太找到棋迷把棋霸送到医院。
从此,茶馆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后来有人说棋霸死了,有人说他去了外地,还有人说他被抓了,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