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服役期间,房里有两位嗜棋同僚,夜里无聊常下棋自娱。其中欧阳下士棋高一筹,擅长残局,败里求胜,而黎中士则拼劲惊人,五局输了四局仍不罢手,有时分明大势已去,却苦苦挣扎至最后一兵一卒。黎中士脾气火暴,输了两局便经常开口骂人,有一回胜券在握时被对方乘隙抽去一车,急怒之下掀翻棋盘,黑脸走人。
那一夜,见欧阳下士趴在地上捡拾打落的棋子,忍不住对他说:“如此暴躁个性,和他下棋能有什么乐趣?以后就避着他,别自寻烦恼。”他不愠不火地捡起棋子,眼睛一片澄明,只听他淡淡地说:
“你们只见到他的臭脾气,我看到的则是他的精湛棋艺。不瞒你说,我自中二起便是全校象棋冠军,中四那年还打败高中二的学长,能和我斗棋三局不落败的已越来越罕见。别看黎中士性子急躁,但心思极其缜密,落子看似随意,其实后着绵绵,令人无法招架。我对自己的棋艺向来自负,和他下棋,却出尽全力方勉强得了个惨胜,稍一走神则必定惨败。他是多年来仅见的对手,这几个月来互相切磋,发现自己的棋艺精进了不少。下棋的人都知道‘棋逢敌手’是一生最大机遇,两个棋艺相当的人比斗撞击,生命潜能顿时被唤醒了,棋力倍增,尤其相互超越的过程,简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刻。”
年轻气盛时好胜心强,总把竞争者当敌人,只想压服对方,哪能想象这种超然气度?多年后细读《三国演义》,“过五关斩六将”轻轻翻过,瑜亮之争也吸引不了眼球,却在全书结尾处的羊祜对垒陆抗情节反复玩味,再三嗟叹。
羊祜是三国末期晋人,当时蜀汉已亡,晋武帝派羊祜驻守襄阳,准备灭吴;但江口守将是东吴名将陆抗,双方势均力敌,皆不敢轻举妄动。一日,羊祜与陆抗同时出猎,相逢边界,羊祜严令部下不准越界,并把吴军射伤而过界的禽兽送还。陆抗得兽后转赠对方佳酿,部将劝羊祜提防酒中有毒,羊祜却一饮而尽。其后陆抗患病,羊祜派人赠予自己配制的良药,左右劝阻陆抗勿服用,陆抗却认为世上绝无下毒的羊祜,服药后次日便病愈。
肝胆相照,相知相惜的未必是平生知交,有时竟是战场上兵戎相见、生死相搏的敌人。香港作家陶杰曾说:敌人,是低层次的;对手,境界比较高。把一个人当做敌人,有仇恨的情绪,把他当做对手,就超越了仇恨,能优先认识:他的优点,他的气质,甚至他的品格和情操。对于对手,要有意志征服他,有理智学习他,更有胸襟欣赏他。
世间能学习对手,尊重对手,欣赏对手,并以对手来激励自己的百中无一。人们多畏惧对手,忌恨对手,甚至以卑劣手段应对,令自己沦为下三滥。
据说北海道出产一种味道鲜美的鳗鱼,沿海渔民都以捕捞鳗鱼为生,但鳗鱼的生命非常脆弱,只要一离开深海区,过不了半天就会全部死亡。可是当地一位老渔民天天出海捕鳗,返回岸后他的鳗鱼总是活蹦乱跳的,而活鳗鱼的价格自然高上一倍,他因此致富。老渔民临终前把秘诀告诉了儿子──在捕获的鳗鱼里放进几条狗鱼。鳗鱼和狗鱼是出了名的“对头”,几条势单力薄的狗鱼惊慌失措地在鳗鱼堆中乱窜,与鳗鱼相互追逐,这样一来就把整舱死气沉沉、奄奄待毙的鳗鱼全给激活了。
著名作家贾平凹曾写《怀念狼》,书里陈述狼长年遭捕杀,当狼数目减少,人畜却未变得安全。比如黄羊没有了来自狼的威胁,数量不是增多,而是在渐渐减少。因为没有了生存压力,黄羊的肌体日益退化,失去了健壮,不断病死。人也如此,人是在与狼的争斗中成为人,狼的消失使人陷入恐慌、孤独、衰弱和卑劣,乃至于死亡。这印证了两千年前孟子所说的“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一旦失去竞争对手,周遭都是庸才弱士,再勇悍的猛虎也将恹恹如病猫,连树上的小猴都敢放肆地在它头上扔泥巴。
如今已能深深体会当年欧阳下士的心境,对手只是机缘,如明末名士张岱雪夜游西湖湖心亭,巧遇两位陌生同道中人,对方惊呼:“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当时天地皆白的寂寥情境,在神往之际常听见心底一声幽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