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人百态(转载)
棋篓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天津城里忽然掀起一股中国象棋之风。一夜之间,城市的大小公园中,棋社里,马路边,胡同口,只要能站住人停住风的地方,随处可见厮杀对弈之人。这些棋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行行皆有之。笔者那时年少,但也混于芸芸棋人之中,见得棋人百态,至今念念不忘。
若说棋人中最多的便是棋篓了。棋篓就是臭棋篓子,其特征是棋臭。有人说,大凡棋篓的后背都背有一篓,篓中装的都是臭着。
但棋篓人气旺盛,憨态可掬;有时还臭得可爱,臭得温柔。棋篓下棋,有越下越输者,有越输越下者,有输赢不论者,有输后大晕者,有输而开心者;更有甚者,不输得美滋滋飘飘然昏昏沉沉绝不收兵。
那时,在百货大楼对面的胜利公园里,有几位棋篓真可谓篓中的领军人物。
先说老康,北开人氏。此人三十出头,人高马大,每日拎一袋子来公园下棋,人送绰号“康吃车”。原来,这老康下棋十几年,从没有吃过对方的车。为此,老康天天盼着吃车,偏要亲口尝尝吃车的甜蜜。这日,老康与人下到昏天黑地时,误把马当炮用,打了隔子,终于把对方的车一口吃掉。正当老康激动不已时,旁人大笑,说老康疯了,改了象棋的规则!这马如何能隔子杀之?老康好半天才醒过盹儿来,面色潮红,如猴*一般。
棋篓第二,要算是胡锅饼了。此人五十挂零,住老官银号一带。据说他烙了半辈子锅饼,不糊的锅饼能数上数来。这胡锅饼下棋同样糊不拉臭,没有清爽的时候。下棋几十载,没见他赢过一盘。人送绰号“手没准”。他常常是想马摸炮,想车摸卒,想士摸将。一日,胡锅饼一连输了三十五盘棋,从早上下到月浅星深之时,仍不罢休。到了第三十六盘的末尾,忽然时来运转,再走一着就破天荒地要赢了。谁知,就在此时此刻,胡锅饼却主动交了棋,自认输棋,真是天大的笑话。有人奚落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从此再别摸棋。胡锅饼衣袖一甩,说劝他之人不懂棋术。
一年春上,公园出现了一对孪生兄弟,姓宁,住在老城里的杨树胡同,人们都称他俩宁三快。他俩棋走得快,输得快,摆得更快。这兄弟二人天天来公园下棋,早上哥哥来,下午弟弟来,一来一走,像场接力赛。他俩下棋时都落子如风,疾如闪电,输棋快得惊人,在公园里首屈一指。有人为他们计算,他们每人每日输二三十盘,一月下来就是七八百盘,一年下来一万余盘。等到十年头上,就给他俩各自改名宁十万也是恰到好处。而宁氏弟兄对输赢从不上心,下棋只是图个乐儿。
夏季的一天,公园里来了位生脸的沧州老乡,和公园一棋人坐定对弈。有人提议输棋扣子,输一盘扣一子,老乡同意。黄昏时分,这老乡竟然扣下了自己的全部棋子,整整一十六枚。众人蔑视,说老乡是棋篓。那老乡却起身哈哈大笑,笑成大肚弥勒佛。他说自己太开心了,当即从腰包里掏出票子,请周围几个棋人酒馆小酌。那老乡说,他不在乎输赢,在乎过瘾。只要能过瘾,输棋和赢棋还不是一样?
棋篓也是快乐一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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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痴
棋痴对棋的钟情远远胜过棋迷和棋虫,棋痴是对棋痴傻的一类,而且痴得不能自已。笔者见过的棋痴不少,只要一遇到棋,一坐定下起棋来,棋痴就会忘了茫茫大千,忘了一切。
金钢公园在天津三岔河口之北。园中有棋痴老鲁,因是做豆腐的,人称鲁豆腐。这鲁豆腐一年到头在公园里下棋,身上总是带着一种豆腐味。话说这鲁豆腐下棋不怕艰苦,可坐着下,可站着下,也可蹲着下。一次,他的三轮车坏了,他把车推到公园里,修车不误下棋。修车底部时,他侧卧在车底,边修边下,两不耽误,在棋坛成为美谈。无论什么季节和气候,都挡不住鲁豆腐对棋的痴情。下雨时,他可手撑雨伞,伞下厮杀;下雪时,旁人踏雪寻梅,拨雪寻春,他却在雪中清出一方天地,铺上棋盘,照下不误。一年冬天,笔者就见到这鲁豆腐雪中下棋的情景。只见他站在棋盘一侧,一边跺脚一边哈气,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水的,好生可怜。记得笔者上前劝他换个地方,他却不以为然,说这叫冬练三九,不练不行!
金钢公园里还有一老侯,正值而立之年,对棋却痴迷至极。每到盛夏,他从早到晚都泡在公园里,与人厮杀。这老兄有个嗜好,从小就喜欢爬树捕蝉。笔者亲眼目睹,一次,这老侯下棋下到热烈之时,耳闻树上蝉声如雨,便心血来潮,不可抑制地纵身上得树去。老侯捕蝉之时便在树上说棋,让别人伸手代劳,成为公园的一景。老侯下棋时不怕大雨和雷电,赶上大雨,他便把棋盘挪至凉亭里或是屋檐下,若只有棋盘大的地方,自己情愿淋在雨中;若是赶上天上雷电交加,老侯就用棉球堵住耳朵,以免扰乱视听。老侯还不怕蚊子的叮咬,据说,他身上最多时被蚊子叮过一百二十个疙瘩。老侯有办法,一天一盒清凉油,那蚊子闻到药味还不跑吗?
中山公园还有一棋痴,姓支,此人年近四十,颇善棋术。但他目中只认棋子,见棋眼开,心思都在棋里。一回,他和一棋友因争论棋术动起武来,他手脚利落,打了人家,被带到公安派出所接受训斥。就在公安民警对他批评教育之时,他扭脸忽见窗外两个民警正在下棋休闲。于是,他眼睛一亮,张嘴便帮着一方支着儿,还支得津津乐道。训他的民警一拍桌子,嘿!这可是少见的事,支着儿都支到公安局来了,你打人的事还没说清呢!
棋痴在棋人中是第二位的,其数量仅仅次于棋篓。棋痴者,痴得麻木、痴得呆傻、痴得忘我、痴得癫狂,使自己活生生痴成一棋人。
记得在渤海大楼对面的中心公园里,有一姓叶棋人,在家排行第二,人称叶老二。此人三十有三,整日以棋为乐。一个周日,老二本是去副食店打油来着,却不知不觉地来到公园里,坐下便下棋,厮杀之中忘记了时辰。晌午时分,家中夫人等油下锅,见老二未归,猜想他去了公园。于是,夫人来找,但见老二杀得正酣。夫人急了,伸手给老二掀了棋盘。老二顿时恼羞成怒,抬手给了夫人一个嘴巴。不料,就是这个嘴巴,让老二后半辈子竟然做了光棍汉。三十余年后,笔者偶遇老二先生,只见先生年过古稀,孤身一人,虽少了些原先老二的模样,依然终日与棋为伴,对棋痴情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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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架
棋架在棋人之中同样不少。
何为棋架?棋架是像架子一样支在那里,只靠周围棋人支着走棋,自己没有主见者。有人说,棋架才是棋人中的聪明者和智慧者,棋架只要耳好,无须动脑费心,便可赢棋。无论遇到多高的棋人,只要棋架沉下心来,耳朵听得仔细听得真切,就会十有八九胜券在握了。
中心公园里有一棋人,姓庄,此人就是一典型的棋架。每每坐定下棋,他总是一着棋就要看上七八分钟,从不轻易落子,候着旁人为他支着。有一次,支着人不在,他一着棋竟看了五十分钟还没有动静,气得对方拂袖而去。从此,这庄先生得一外号:“庄五十”。
金钢公园里有一棋人,姓邓名哲,是一有名的棋架,人送外号等着侃。他下棋时从不主动走棋,而是支起耳朵,等人帮他侃着。这等着侃棋运极好,他总是每战必胜,胜则喜之,常以高手自居。不知为何,一年夏天,这等着侃天天输棋,输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众人纳闷,不知何故?后来有人说出秘密,这等着侃那些日子犯了耳病,双耳一度失聪,无论怎么帮他侃着他也听不见了。所以才屡战屡败,一败到底!众人哄笑.
老体育馆对面有一土山公园,公园里更有一出了名的棋架,此人姓尔,年过花甲,人送绰号耳听着。都说此人虽年事已高,但耳聪目明,尤耳甚好,百米之外,可闻哪棵树上有鸟叫。这耳听着不俗,总是一副老学究模样,手掌之中的两个核桃还总在旋转,“哗哗啦啦”,有如音符。大凡下棋时,耳听着眼在棋上,耳却在棋外,如同“功夫在诗外”。大凡听到旁人为他支着,这耳听着先是摇头晃脑,后又微眯双眼,假做谋略,佯装深沉,三思之后才去摸子。众人都说,这耳听着不是凡人,看他那半神半仙的样子,俨然一位孔明在世呢。
有道是,棋如其人。观其棋可观其人也。话说这耳听着虽然人前一面,人后却还有一面。他经常对帮他侃着之人施以小恩小惠,或递支恒大牌香烟,或送盒泊头火柴什么的。那些人见耳听着这样识路子,懂规矩,也就为他越侃越有兴致了。
一天,耳听着又来到公园里下棋,棋子摆上之后,只走了十几着,便停了下来,等着旁人帮他侃着。那天,赶巧那些平日里为他侃着之人没在身边。为了顾及自己的脸面,耳听着还是试着走了两着。不料,就是这两着,让耳听着现了眼。对方抓住他的“软肋”,把耳听着的棋子吃个痛快,只给他剩下个光杆老帅。待那些侃着的棋人赶来,看到耳听着狼狈的棋局不禁为此叹息。这时,有耿直棋人直言不讳,说这回先生算露馅了,可见先生是个十足的棋架子!耳听着闻后嘴角一笑,用不温不火的语气慢吞吞地说,古往今来,天下之人谁没做过架子?那紫禁城里的皇帝也少不得做架子的时候!做架子并非皇帝无能,而是会做皇帝也。耳听着一番话,纵观古今,大气磅礴,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对。但棋人中也有高人,那高人接过耳听着的话茬儿道,尔先生下棋无术,听着有耳,日日旁人为其代劳,真比皇帝大老爷还技高一筹!羞矣,羞矣。说罢,摇着芭蕉大扇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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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嘴
都说京油子,卫嘴子,天津棋人中也不乏一种动嘴的说棋者,这种人被棋坛称为棋嘴。
棋嘴是棋人中最得意的一族,他们非但下棋,而且说棋。只要他们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围满了观棋者。人们看着下棋,听着笑话,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话说姜铁嘴可是一有名的棋嘴。此人原是某京剧团里的文丑,“文革”期间被诬陷为所谓黑线人物,放下老本行,整日到各大公园里下棋。这姜铁嘴的嘴巴和舌头虽也是肉长的,但他这“肉”就是和别人不同。姜铁嘴棋术一般,而他的说棋之术却在棋坛里首屈一指,无人能比。谁和他下棋,谁就自讨苦吃。从摆好棋子一开局,姜铁嘴的铁嘴就开始数落起来。你走当头炮,他说你当不当正不正;你走屏风马,他说你就是瓶中之马蜂;你走顺手炮,他说你顺手牵羊打臭弹;你走反宫马,他说你马上无人攻不成。姜铁嘴边下边说,边说边下,说下并举,下到何时就说到何时,从不嘴软也从不打奔儿,从不感到劳累,说得周围人都哭笑不得。一日,有杜氏、辛氏、万氏三位先生在旁,这三人善意地打趣他几句,说他嘴不饶人。没想到,这姜铁嘴立即反击,说他身边没有高棋,只有一堆“堵心丸”,堵得他气血不畅!说得三位先生好不自在,不再逗他。
有棋人说,饮茶品水,下棋品人,一点不假。姜铁嘴是哪种人?姜铁嘴说棋自有自己的智谋。他用自己的两片铁嘴和三寸不烂之舌,上说天文,下说地理,中间却说世间怪事。有人说,他坐在棋盘一侧,能把棋盘说破,把棋子说瘪!与人下棋,他要先把对方说烦,说躁,然后再把对方说晕,说乱,最后把对方说得鼻青脸肿,失手为止。笔者多次见过姜铁嘴这种活灵活现的表演。一次,在中心公园,与他下棋的小伙子属狗,一头卷发,本来生得很帅,他却张嘴称人家“卷毛狮子狗”,让人家守住家门,不要乱跑乱叫!说得人家心烦意乱,走了漏着,被他得胜。还有一次,在城里小花园里,我又看到这位铁嘴先生和一戴眼镜棋人对弈。姜铁嘴一口一个眼镜毒蛇,说蛇毒凶狠,不可不防,问人家从哪座山上而来?还要回到哪去?说得那棋人乱了阵脚,一步错着,最终惨败。
姜铁嘴说自己就是一块老姜,他说,姜乃辛辣之物,可散寒、发表、止呕,开痰,还可除臭气,通神明。一次,一棋人说他功夫不在棋上,而在嘴上。他不爱听,挖苦那棋人,只说得那棋人脸红如炭,火烧火燎的,转身愤愤而去。
记得一日在胜利公园,笔者正看着这位铁嘴与一老者下棋,忽见人群里钻进两个戴红袖标的人,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斥责姜铁嘴逃避批判,躲到公园的避风港里逍遥自在。并对老者说,姜在接受审查,下棋要分清敌我才是。老者无言以对。姜铁嘴却开口说道,这老者怕我自杀,以棋为我梳理身心,对我批评教育!这是革命行动!说得那两位戴红袖标的人无言而去。见得那二人走远,姜铁嘴在背后咬牙切齿,说了句“你爷爷受审查”!接着照旧下棋,还把棋子摔得山响。众人大笑,说姜铁嘴的嘴算是举世无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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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赖
棋赖就是下棋耍赖者。民间棋坛棋赖甚多,这些棋赖一旦在棋上耍起赖来,真是千人千面,花样繁多,令观棋者瞠目结舌,笑破肚子。
笔者多年玩耍于天津的大小公园里和棋社中,所见棋赖各式各样。这些棋赖大多都是悔着者,落子之后,马上反悔,被棋坛称为“猴皮筋”或“拉抽屉”。悔棋是棋规中最犯忌的事,但棋赖们不怕。他们在公园里棋社里下棋,不是在赛场。大凡棋赖都视棋为命,把输赢看得很重。只要他们看到自己一方态势不好,有了输棋的迹象,他们就不顾脸面,耍弄各种无赖之伎俩,给对方搅局。
在天津市区中心山西路上有一儿童公园,是儿童们的娱乐场所,那时也被棋人占据了一席之地。此园里有一棋赖,姓常,被人称为“常将”。此人到了输棋之时便开始寻找能将对方的机会,机会一旦找到,他便一将到底,以赖和棋。他能一口气将上三七二十一回,五七三十五回,一次,笔者竟见他给对方将上九九八十一回,将得对方大为恼火,说他“臭棋见将甜如蜜”!甩手走开。
在老南市的一家棋社里,也有一出名的棋赖,人称“点牛眼”。这棋赖走棋时,总是用手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把棋盘上的交叉点几乎都要点过来,点得对方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一次,与他对弈的棋人说话了,问他这功夫是不是师娘教的?“点牛眼”恼羞成怒,说他就是这种习惯,不把对方点晕他如何赢呢?对方说,赢棋不赢利,输棋不输人!当场退席出门。
当时,在南开公园里还有三位出了名的棋赖,被人称为南开三雄。此三雄在耍赖上都身怀绝技,各有千秋,不亚于大仲马笔下的“三剑客”!三雄各有绰号,一是“拍脑门儿”,二是“赶内急”,三是“蹲大着”。先说“拍脑门儿”有一习惯,凡下棋快输时,他便急中生智,猛然一拍脑门儿,今儿说家中表叔有病,明儿说家中表舅病故,放下棋子便匆匆离去。搞得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再说这“赶内急”可不同于前者,只要到了输棋的分上,他就佯装腹内疼痛,假说自己慢性肠炎,便放下棋子奔向公厕。这一去也许十分二十分,也许半个小时还多,真乃活活急煞对方。每每对方悟出奥秘,便到此打住,收了棋子。
最后说这“蹲大着”先生。这位先生那才叫狠!他要耍赖还要顾及面子,比前面二雄还要技高一筹。他要耍赖还要顾及面子,比前面二雄还要技高一筹。每到自己快输棋时,他就掸掸座位,坐稳,然后点上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四周烟雾缭绕。这“蹲大着”只抽香烟且不动棋子,一着棋能看上几支烟的工夫,甚至半包烟一包烟的工夫。这是“蹲大着”多年来所用的损着,此着能破“刀枪不入”之高手。每每这时,对方叫苦连天,连呼上当受骗!假如对方放弃,那是自我认输;假如对方继续下之,情急之中走一软着或漏着,他就乘虚而入,击败对方!时间一久,人们都知道了三雄的底细,说他们有本领,不可不防也。
天下之人,棋人皆有之,棋人之态,天下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