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笑杀人刀 转载
青春璀璨的那一年,我高中三年级。
高三班级重组,我被分在第六班。这是一个由成绩最劣的学生组成的班级,老师和同学们都已经摒弃了高考的希望。同学们纪律涣散,呼朋引伴,不亦乐乎。我也索性轻松自在,成日浪迹山野。和我一起肆意跷课的还有宋成,我们同进同退,理所当然成为朋友。
宋成年龄比我稍长,少年老成,行为处事,颇有计较。他出身棋艺世家,父亲是学校所在的区里有名的围棋手。
学校外面有个茶馆,时常聚集着附近的围棋和象棋好手。宋成家学渊源,造诣匪浅,经常上阵厮杀,战绩斐然。我在一旁看他对局,却因水平差距太大看的云里雾里。近桌象棋激战正酣,于是我便去象棋桌边观战。象棋趋进趋退,捉子避吃,看起来饶有兴趣,大是明朗。自恃走子无误,我便也坐上桌和别人较量起来。
宋成无所事事的时候便和我下象棋。混迹棋坛多年,他的象棋也略有根底。但我认真下来,却不是毫无胜机。两人都心高气傲,经常杀的难分难解。由此茶馆里下棋成了我打发课后无聊的一个很好的办法。茶馆里闲散自在,棋客们年纪参差,不避尊卑。最年轻的,则是宋成和我。象棋棋手中最高水平的叫赵亮,身材修长,一脸笑容,据说曾经多次参加大赛。他畅晓棋理,棋风稳健,看过他数次对局中让子让先,觉得他已是十分厉害的一位高手了。
平凡的茶馆里永远不会平淡。
除了每天和低手对局,也有高手来邀博弈。初入弈途的我自然无有胜机。第一次遇见的一个精壮汉子,杀的我没一盘开张。此后连续五六天的拮据让我耿耿于怀,由此更是费心竭力思索局中胜负。
虽然也经常和高手对局,但苦于没有宋成围棋那般高度的象棋水平,只得要求让子。刘超就是同我下让子棋最多的一个棋手。尽管他只属于茶馆里的中游水平,让我却实在让的实足。一个月下来,从让车到让双马,杀得我人仰马翻,平时的消遣娱乐就只得省去不少。
到了放假,春节来临,我还眷念着和宋成的鏖战。别人过着快活年的时候我却到书店去买了一本棋书,在家啃起棋谱来。
书的名字叫《象棋杀着大全》。记得是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的。学棋从杀着入手特别快。我摸摸索索的上了路。书中很多精妙杀着我都生平未见,立即就如痴如狂。学得一个巧妙的杀法,一天都为之兴奋不已,心里想的就是怎么使用这个杀着在实战中一击致胜,结果到楼下的棋摊上去试验,一心一意想要巧杀对手的我反倒被击打的溃不成军。尽管实战输的一塌糊涂,我下棋的激情却没有丝毫褪减。
高三最后一学期,升学无望已成定局。我所在的班级显现出特有的轻松。有被分到最差班级的资格,不是脑袋特别愚笨就是特别聪明。林语堂言“天才总是厌恶学堂的”。同学们放弃了高考,无畏无惧的快乐着。我和宋成的象棋马拉松也进行的如火如荼,绵延战火直烧到了高考离校方才休止。
高考成绩揭晓,除了语文其他科目我考的一塌糊涂。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毕业之后在和宋成的较量中渐渐占了上风。宋成却因此丧失了对象棋的兴趣,甚至有时候还劝我去学习围棋。我心想象棋已难精通,何必分心旁骛?贪多反而不专。实则我清醒的明白以我的年纪开始学棋也达不到大成罢,却只求能将自己的思维能力发挥到极致即可无憾。
于是我投入了更高的热情去研究象棋棋谱。我接触了朱晋桢原著,杨官麟特级大师评注的《橘中秘》。卷首语所述的棋艺理论让人读来颇为神往。更精彩的则是书中的顺炮弃马局。在对手中套之后仅用十三招就力斩对手,简直是神乎其神,堪称古谱对局典范。在棋力增长的同时我关注着象棋的渊源文化和发展,待得我知晓“橘”之所指乃是出自《玄怪录》橘中弈仙,更是多年为之迷醉神驰。
相识那晚我和陈福攀聊了很久,也把他珍藏的棋书翻看很久。在他那里我知道了四大名谱,四大名局。在观看那些精彩绝伦的排局的时候,我没想到它竟长远的影响着我的思想和精神。
我们成了象棋搭档,在很快杀遍整个学校之后,我们的目标转到学校外面的天地。有一次找到一个象棋下的火热的茶馆,我们都为之兴奋不已。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茶馆也让我们举步维艰。只赢了几个水平相当低的对手后,我们便沦入惨败。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沉迷在相互间大量的对局中,想象着在某一天大获全胜打垮对方。每天从晨至晚,疯狂激战。其实就连最刻苦的学生学习起来也未必有我们这般热情呵。兴趣是引导一个人执著追求的最好的老师。
陈福攀除了棋力略胜于我,身材也比我高。照他的话说,因为用脑过度,人长的特别瘦。和陈福攀对局是我在那时候最为紧要的事。而我的这位朋友兼对手也丝毫不敢小觑我。全神贯注中,陈福攀总是不知不觉将烟灰抖落在棋枰上,激战过后,棋盘就蒙上了厚厚一层烟渣子。陈福攀谈起棋来也是专注的不闻身边事。有次与他同行,他口沫横飞的正自抒发着晚上的悟道,手舞足蹈中竟撞到一个广告牌。他伸手一摸头部居然渗出了血,口中大呼倒霉,但这也没影响我们每天必行的对局,只是那天陈福攀从认识我以来真正感受了什么叫丢盔弃甲,毫无颜面。
时日如飞,转眼就过了一年。贾岛诗云:十年磨一剑。如今的我将象棋打磨了一年多,就迫不及待的拿出来炫示了。放假回家,无论是棋摊还是茶馆,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十八岁的光阴就在象棋里消磨了,飘渺的有如烟云。我笃定的抱着“二十以前不成国手终生无望”的定律,坚决要把自己的棋艺水平在二十以前提升到自己颠峰。在同年纪的人欢歌笑语,结伴同游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着自己的象棋。闲暇间我便到周围的象棋茶馆找人交流,这时我遇见了当时的市冠军小温。
小温三十不到,棋艺相当厉害。我接连折了好几阵,随后他主动提出让马。可是已经输的气急败坏的我哪里还有心思明辨局中机巧,结果又是大败。事后有认识他的人给我道醒,我才恍然,原来是市冠军,无怪棋力非常。据说此人迷恋象棋久矣,曾经自费投入大师座下学艺,苦心孤诣无人能及。而后又听说其舍弃工作,割断亲情,浪迹江湖,以棋为生,不由得摇首叹惋。
到了三月,在料峭的春风里,我重又来到了学校。陈福攀经过一个假期的历练,信誓旦旦的要痛砍我。而我期待这次交锋也已久矣,于是和他约定了百局大战。百盘之战进行的异常激烈,我起始就处于领先。陈福攀每天黄昏回来谈起自己的败绩,都咬牙切齿要把我拉下马来。晚自习的时候,我们又蜷缩在寝室里继续厮杀。而当全楼灯火通明,晚自习下课了,我们经常还杀的难解难分。这时候陈福攀寝室里的同学都回来了。于是一大群人聚拢来,说说笑笑,指点棋局。时日长久,和陈福攀一个寝室的同学都成了我们忠实的棋迷。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一天我和陈福攀正在茶馆里对局逍遥,忽然出现的一个人让我霎时瞪大了眼睛,竟然便是小温。小温脸色苍白,一脸疲态。大概是去远处博弈归来,竟流落到了此处。打过招呼,我便邀请他喝茶。他没多说话,只叹了口气,原来已经捉襟见肘。于是我和陈福攀赞助了他的车费。待他走后,陈福攀对我感慨的说,象棋的命运真惨淡啊,如同市冠军这般的高手也是衣食无着。多年以后,每次遭受冷遇我都会想起陈福攀这番话,象棋淡泊,而业余棋手的命运更是多飘摇不定。
在百盘大战进行到七十余局的时候,我以绝对优势战败了陈福攀。
四月的一天,连陈福攀都外出了,我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很是无聊。把玩了几局排局后,渐入佳境,我努力拼凑着脑海里片段的思绪,搜寻一丝灵感。我散乱的拨弄着十几颗棋子,突发奇想,能不能通过布子让老将在九宫走上一圈?一番摆弄,竟然达成了我的想法。经过反复拆解和整理,勉强象样了,只是冗子还比较多,阵形也不算美观。几年以后看书有云,把老将排拟成绕九宫一周早已有人构思,方知自己与排局前辈暗合,只是据说还有将老将排拟成绕九宫三周的形式,因书未列图,故不知其所以。虽然暗中因袭前人,但确是踏入棋途不久的我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陈福攀回来后,我笑着骗他走完这局棋,由于是红先胜,后手方没有什么变化,陈福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老将在九宫受了一圈折磨后毙命。当我说这是我排出的局,陈福攀一直把排局视为畏途,竟不肯相信。
春天倏忽而逝。漫长煎熬的夏天来了。
在夏日里我经历了一次感情挫折,陷入思维的反复折磨中。想起自己第一次稚嫩的恋爱,仿佛一局棋由刚入门的棋手来操作,最华丽完美的布局路子却走出最臭的中残。可笑的是,在那些日子里,女友翻遍整个学校也找不到我的踪迹,最后只得找到远处的茶馆里来,而我则肯定是忘乎所以的钻在棋枰里。
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有时甚至彻夜难眠。我才发现思维的清醒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寂寞孤独的日子里,惟有象棋支撑着我脆弱的灵魂。
挣扎的夏日过去了,陈福攀也离开了学校,他远赴北京打工。在北京,他远居郊区,除了近处被他让车、让双马的对手,他几乎找不到人对弈。这让他寂寞万分。难耐凄清,陈福攀和我在信上进行了信战。你来我往,飞鸿传书。开始尚且一信一着,后来不过瘾,一信两局同时进行,且在写出了自己着法之后预想对手着法,若对手按自己着法前进,则进入自己再下一着法,以此类推。可惜局不及终,陈福攀辗转到了上海。很久之后他再来信,只是那两局棋再也没有续弈。陈福攀到了上海如鱼得水,经常去下棋。他到了上海的虹口公园,上阵未几,为之震撼。虹口公园里高手如云。陈福攀有幸在这里遇见了大师朱永康。几次博弈熟识后,陈福攀登门造访,希冀能获真经。
我则留恋旧地。那一年我的棋力在附近一带达到了最高水平。凡是能与之对局者,我都较量过了。以往很多自己棋力不敌者,经过尝试,竟然也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有时候在对局中发现,心理也是决定胜负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暗窥了几个当地高手,发现在和我对局的时候他们压力也蛮大的,这使我反而放弃了以前的忐忑,从容迎战。
做学的时光很快就流逝了。两年的学校生活,学子们来的不少,去的不少。两三年后,一群要好的朋友,已经是风流云散。学业未果,我长时间闲居在家中。一个人的世界很寂寞,便在屋子里看棋谱。全局谱无人与我对局实践倍感单调。我着重看残排局,仔细品位其中灵动的招法和精巧的构思。看了很久,又勾起我一丝灵感,遂意兴大发。冥思苦想后,竟然成局。在和陈福攀相处的日子里,他给我讲解了许多有关江湖残局的事情。江湖残局多有红盘和青盘之分。其诱惑性各不相同。有些局中因为黑棋有明显解将还将的后续手段,为多数人所识,绝大多数人会选择黑棋。殊不知利用旁观者略通棋理的特点更能诱人入局。此种残局大多有摆摊者的媒子,即推波助澜者,摆摊者不轻易与看客博弈,而是通过媒子用激将手法诱使看客上阵赌局。此法隐蔽,且作为者不易被法规。但如今世风愈下,很多摆残局的依仗人多势众强取弈资,实为残排界一憾!另一类型则红方有较直观的取胜之道,其实黑方必然也有很隐蔽的破解之法,没有相当棋力难以识破其中陷阱,诱惑力很强!摆这种残局的多数是单身一人,只求糊口。我曾经看见过一个街头摆局者,制作了五六个棋盘,用透明塑料缝制起来,几副江湖棋局同时一摆,很是有点职业水准。依循古局中比较常见的局型,我立意模仿。经过几个小时的不停琢磨,终于构成了一局。而后一天都沉浸在自满和陶醉中。
这局江湖型的和棋排局与两年前所排的红胜局有本质的差别。我欢呼雀跃,更加废寝忘食,又整整在屋子里呆上了三天。我从此喜欢上这孤独的一个人的苦思。
排局幻境真是奇妙瑰丽。我沉醉其中不知时日。
我每日殚精竭虑,对排局的执著几乎接近偏执。凡多于十四子皆不满意,总立意求简,且构思若有重复雷同,则不喜,由始至终力求创新。如果夜深且有冷雨敲窗,则思入微渺,若再能于深灯夜雨中排出佳局,更以为天下快慰之事莫过于此了,然满腔欣然竟无人能述!至此始悟汤显祖诗“深灯夜雨宜残局"中孤独冥思之意。
在象棋的万象幻境中,我迷醉而寂寞。而在生活中我幡然醒悟的时候,我却发现象棋及我珍爱的排局于现实一无所用。
有时候看见别人意气风发,且歌且舞,不由得黯然神伤。而我囿于局中,幽邃凄清,竟连在象棋界都难以觅得一个排局的共鸣者,更是受尽了孤独寂寞!
创作和求知欲膨胀的同时,自己拥有的棋谱已经翻看的很是厌倦了。我通过在电子科大读书的朋友到大学的图书馆去借书。偌大学校的书库里棋谱竟少的可怜!我细细查阅才在角落里找到一本六七十年代出版的老棋书。这本书与尘同置颇有时日。棋书的借出记录表明看这本书的人寥寥可数。众人弃若敝屣的书我却看的津津有味。书中写的是象棋溯源和发展,其中许多实例和见解直到如今还在我心中历历可数。书中介绍了很多古代的棋手,也仔细叙述了一些古谱,其中两本亡佚棋谱深深的引发了我的遐想。
这两本棋谱就叫《江行象棋谱》和《赛弈搜玄》。
只看名字,即知其意。所谓江行,必然指的是浪迹江湖,由此可见是当时江湖棋手所编著。其中奥妙曲折,虽不可得,但前辈高人的飘逸风骨从书名就已可知,让人神往。
《赛弈搜玄》则是象棋棋手针对当时贵弈轻象的风气愤而撰写的象棋谱。弈之一字,在古代单指围棋!国人重视围棋,轻贱象棋,今尚可见。著者含象戏者之愤激,悲象戏之冷落凋零,含辛著书,亦可见此书必有众所认同象棋之精髓!
我掩卷默然。可叹象戏者身世飘零,象棋一途命运淡薄,竟使前人呕心沥血之著述湮灭红尘!!
我把这本书抄录近三分之二,后来我时常远游,这手抄本连同附着在本子上的一些排局作品被束之高阁,时日久了竟不知所踪。
在家赋闲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我的无所事事了。父亲决定倾出一生积蓄,连同那厚颜向他的老同学借的些许钱购买一部营运旧客车,交与我经营。因为客车从郊县发班的经营情况见好,于是我们举家搬迁到了嘉州市井县。父亲那时候已经六十有多了。他一辈子的教书先生,没有为自己营造一点点私利。这般年纪尚且颠沛流离完全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我们在井县落了户,我完全没有体恤父母的苦心,第一天我就去寻找下棋的茶馆。果然在河边找到了。随后的日子里,我又成了茶馆的常客。
或许现在年轻人下棋的人太少了,能把棋下的似模似样的就更少了,我刚踏足便受到了最高待遇————几乎每天都有陌生面孔找我下棋。我来者不拒,我发现在过去一年多里接近痴狂的排局演练让自己的棋力有了迅猛的提升。
井县最高的水平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刻印师傅,名叫张秀骞。在井县下棋遇见的唯一挫折,就是和他的一盘对局。是局我们都下的很稳当,双方的开局几乎没有什么漏洞,在平稳的走到残局的时候,张秀骞拥双炮双兵士象全,我有双炮单兵士象全,仅略弱,而张师傅没有轻易和棋,一意媾和的我不满对手咄咄逼人,心浮气躁中连出软手。张师傅捉住我的错误一再紧逼,终而获胜。我心理上打了折扣,此后对局总要稍负于他。但在旁人预言我一年之内不能超越他的时候,我努力调整自己。我知道,比之棋谱所学,我欠缺的主要还是实战经验。果然在不断总结中,只经过几次较量,从略亏杀到平手,从平手杀到略胜,我突破了瓶颈,发现胜负之外的天地很广阔。我终反占了心理优势!这一系列实战给我的教训是————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心理控制状态,状态决定胜负!一个优秀的胜负执著者应该具备调控自己心态的能力,虽然身为世人有些不尽然能够超越,但绝不能任由自己的精神气质被上天所安排,更不能将竞技的胜负推诿给运道!
井县棋坛偶尔也有外地高手来游。白须白眉的老张即是其中一个,他棋风稳健,中残老道,擅使反宫马,据说曾是相邻宜市数一数二的棋界人物。和他对局几次,胜负各半。老张虽然年过六十,但是长久的江湖生涯让他惯于鏖战,他和别人下棋经常通宵达旦,而结果总是他赢。老张爱做江湖游,他行踪不定,来去无迹,几年后我又在另一个城市见到了他。
最年轻最厉害的棋手姓罗,大家叫他小罗。他比我还小两三岁,已经是行走江湖多年,以棋为生。本来想和他深交,可惜小罗人若游龙,和我对局不多时便离开了这个城市。小罗盲棋也很了得。井县的高手都先后和他下过盲棋,居然胜少负多。两个江湖棋手来去无踪,井县棋手都经常提起他们,常把嘉州当今最高的水平文向俊与他们相比较,文向俊则是目前嘉州棋艺最高代表人物,横扫七县三区,无人能敌。
井县的象棋茶馆虽小,但棋客却是形形色色,最使我感觉亲切的是,井县的多数棋客都是象棋真正的爱好者,这与我以前高中学校外的氛围大不相同。我偶有回到从前踏入弈途的那块熟悉的土地,却因为象棋在那里凋零冷落而忿忿不平。那片故地的象棋好手们大都改行下围棋了,见到宋成,也与他在象棋和围棋的理论上不只较量过一次。可我认为象棋尚且不精,遑论围棋?一生精一棋足亦。象棋改下围棋,盖因其在象棋上不能再有所突破。
比之改下围棋而诋毁象棋者,井县象棋茶馆里的贩夫走卒更显质朴。其一忠实棋迷便是吴德生。吴德生是井县最老资格的象棋爱好者,一生孤苦,以给饭店打杂、捡破烂为生。毕生酷好有二,一象棋,二抽奖。每逢市里有现场抽奖活动,他都从积蓄里拿出些钱,坐上一两个小时的车,不辞辛劳的赶去参加抽奖。而象棋于他更是等同生命。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打杂完工后,吴德生总挑着捡破烂的担子一摇一晃来到茶馆,不下棋也得看看。看了之后必然滔滔不绝的作番评论,谈到高兴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有时候听的烦了,我便指出他的错误。我说,你的棋力评价那么多知名高手,好比峰脚观瞻峰巅,焉知高下?而他从来就不以为然,象棋给他的就只有乐趣没有烦恼。吴德生虽穷,于象棋却毫不吝啬。井县一次自发的象棋比赛,竟然是由他一人赞助,规模虽小,精神让我很钦服。他毕生下棋,棋力虽不高,但却有个特点,任你水平高低,总是饶不过他双马。单看吴德生被饶双马的走法,就可知道他于此术已是经过千锤百炼。
每天晚上我都去茶苑弈棋,而白天里客车就在尘灰飞扬的郊县路上运行着。客运路段全长四十公里,途经五镇十乡,一日里三次来回。通常第一班车出发始,十多个小时过后方才归家,其间甚是忙碌非常。有时候客车发早班,即使是寒冷冬天也不得不忘记被褥的温暖早早起身。这些于我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必须去面对不同思想内涵的人。狡诈贪婪悭吝和虚伪,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置之不理,有时还得陪上笑脸。这让我觉得在象棋里的驰骋纵横和现实的卑微截然不同。客车的经营环境也不好,客源有限,客车数量多,再加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迫使经营者缁铢必计,争抢蝇头小利。此亦非我本性。可叹眼看着自己的经营情况恶化,却不得不放弃长远利益追逐眼前短浅的得益,如此舍本逐末,让人痛心。我只能每天渴望着在棋枰中片刻的放飞。
一个月内仅只两天的休班让我按捺不住飞扬的个性。有时候就让父亲顶替我随车,我则跑到茶馆里去对局逍遥。有时候跟车跟的烦了,还和父母顶撞。父亲老迈,母亲病孱,为了儿子和那笔债务心力交悴。而我只顾着下棋还让他们受颠簸之苦,现在想来还后悔的很。
经过长久疲惫经营,司机介绍一个熟人来卖票。父亲让他代我随车,希冀能改变客车的经营状况。一心向棋的我自然求之不得。
我游历了嘉州市周边的数个郊县。和光同尘,笑傲棋枰,我喜欢上了在陌生街头蹲着抽上一支烟的感觉。我喜欢在人来人往中静静看那飘飞在阳光中的微尘。
很快走遍郊县,自觉实力足可纵横周边,我又径直杀到嘉州市中心。市棋院坐落在公园里,围棋象棋好手云集。四月里的阳光遍洒棋院的每个角落,棋院里熙熙攘攘。老廖在坐镇。老廖是几届嘉州冠军,在嘉州棋坛是知名人物。
我没有轻摄其锋,先暗自找了些水平较低的对手。热闹喧哗的茶馆里多了我一个并不碍眼。直到几天后,我连续斩落多个功力各异的对手,这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时候,老廖出马了。
我心里早已有了计较,虽然不知道敌我实力高下,但以多次郊县战事作比,确信自己正常发挥不会输出大比分。鏖战不智,于是我首先提出,只下两局,心想:倾尽全力下好这两局,即使输也无憾。
第一局我没有丝毫客气,抢了先手就使出惯用的中炮。老廖微一琢磨,应以后补列炮。虽然是对攻布局,实则双方都选择的是比较稳健的走法,老廖的棋风也很稳正,在并不复杂的运调中,我认真仔细的过度到了残局,依旧掌握着小先手。无车的马炮残棋缠斗了很久,棋客们里里外外围满了桌子。草莽多英雄,也许对于外地高手老廖是不会觉得输棋有失面子,但我口音是个不折不扣的本地人,他面对我这个年轻人却怎么也输不起啊!再加上围观者甚众,老廖颇觉压力,一时间用招过急,适得其反。我把定着仔细稳健的战略意图,谨慎的扩大优势。在我层层逼近的攻势中,老廖已无回天之力,只能投子认负。
第二局我更是赢的轻便,老廖首负在先,布局刻意求变,反落下乘。我走成了两头蛇,捉住他双马屈头的弱点,始终控制住他邀兑三七路兵的机会,中局我便占势得子。
战胜多次获得市冠军的老廖,我心里一阵狂喜。我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离开棋院。
如此畅游四方的日子过不多时,本就疲态的客车经营进入了酷暑淡季。为了节省开支,我不得不重又上车卖票。而父母也节衣缩食,只为了偿还那笔债务。
然而兢兢业业付出的辛劳没有止住经营的颓势,客运市场越来越不景气。众多矛盾凸显出来。短短的郊县公路,沿路两个收费站。其中嘉州大桥收费站早已偿还了贷款且过了年限,现在却不仅延长了收费年限,而且还将收费权转让给了外国人控股的企业,继而路费上调。而井县路段的三教镇收费站,在省交通厅下达了拆除文件后依然故我,继续屹立不倒。不仅公路乱收费情况严重,车站税也严苛无比,更甚者则是某些交警的越权执法。客车运作举步维艰,前景暗淡!
2001年,全国象棋团体赛在嘉州市举行。井县的很多棋友都搭乘我的客车去嘉州市就日峰宾馆观看大赛。甚至连吴德生也迢迢奔波为一睹大赛盛况及大师风采。从75年的峨眉比赛算来,到如今在嘉州市已举行了三届象棋全国赛了。这一次更是群英汇聚,嘉州的绿林棋坛也聚集了不少各方业余棋手。观瞻全国顶级水平的赛事,是这些业余棋手最接近职业的时候,也许在他们心里,通往专业之路甚或达到大师水准便是人生最大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却只能在茫茫的红尘中去寻找!
吴德生一路上絮絮叨叨。我一边忙着招呼乘客一边搭理他。他言不绝口,从棋士说到大师,从郊县说到全国,足足说完了一个单边车程,最后从兜里摸出两支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支。我接过点上后才得片刻安静。
全国团体赛进行的很激烈。众大师各逞其能,战事纷纭复杂,波诡云谲。湖南业余棋手张申宏爆出冷门,击败特大柳大华,业余棋手们闻知后都佩服的无以复加。井县棋友们纷纷云集,包括踏三轮的小廖,开摩托的老陈,卖水果的许志勇,还有几个在银行工作的棋友,他们想尽办法进入赛场大饱了眼福,吴德生更是乐不可支,全不顾赛场纪律,走东串西评头论足,只差没有帮大师们捉子了。
这次全国赛至今仍让井县棋友津津乐道。尤其是谈到许银川特级大师的一盘棋,更是赞不绝口。许特师和对手进入了激烈的中盘,双方都聚精会神投入在剑拔弩张的局势之中。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旁人在比赛的桌边打碎了一个杯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响,众皆惶惶,惟独许特师纹丝不动,如同入定。许特师定力超凡,可见一斑。
团体赛后不久的个人赛上,许银川特级大师又获全国冠军。记得有次许银川特级大师和吕钦特级大师对阵派威互动电视快棋赛。许银川经过坚苦卓绝的加赛战胜吕钦。岭南双雄获冠亚军,而后在电视直播的领奖仪式上,两人都以出奇相同的姿态和表情站在摄影机面前。许特大拘束腼腆,吕特师言语木讷,然而行动思维果敢迅捷,堪做典范!
嘉州也有业余棋手组织的队伍作为东道加入了团体乙组比赛。老廖即是其中一员,他经验老道,长于比赛,在此重大赛事中发挥不错,胜负持平,其中一局还胜自一国家大师。而市里最高水平的文向俊则发挥不佳,他欠缺比赛经验,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按计时钟,不过在其后的许特大一对八的车轮战中,他先手战和了许银川,引为嘉州棋界美谈。在比赛中,嘉州的业余棋手及棋迷们纷至沓来,亲身体会嘉州棋界的空前盛况,比赛于他们就如过节。其中痴迷如同老管者不在少数。老管,女,年过五十,老棋迷,性格率真。她每天都准时去现场观看比赛,看到酣处即忘我,一次竟然高声指点大师棋路。幸得几位在赛场工作的朋友,才没被当值的比赛监督驱逐出场。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而全国赛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却正忙于生计。客车的经营日渐疲敝。父母已经决定将客车卖出,我则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让这车发挥一点余热。可这于那笔债务是杯水车薪,父母华发渐多,心中愁苦。
没过多久,客车终于出售了。虽然卖的不尽人意,却卸下我沉重的包袱,我又成了天地间一蜉蝣。
五月的嘉州,一年一度的棋类比赛趁全国赛之余热在棋院举行。我获知消息后第一个报了名。
三天九轮的比赛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放开重负的我已是心无旁骛,出人意料的在几次同市里名手的过招中残局翻盘,几轮下来,居然领先。而后屡有因布局招致重大危机的盘面也由于对手功力过浅让我幸运成和。九轮战罢,我六胜三和高居榜首。这个结果连我自己都不曾料想。
我又开始了四处浪迹。我再次回到高中读书的五通桥区。昔日旧友宋成已经开始办围棋讲学,有数十个稚童受教。在宋成的围棋教室里,我和区第一象棋高手赵亮对弈数局。赵亮自转学围棋以来很久没有动过象棋,颇有些手生。尽管如此,他开局就占很大的优势,不过我在中残逆转了局势。他心有不甘,可结果却一和两负败北。
远近郊县我都走的厌了,陈福攀一函来信让我兴起北上念头。
陈福攀从上海辗转至福建,在福建工作年余,方才回到家乡。他邀请我远行一聚。
我未置片言于家中便踏上旅途。绵延一夜车程,蜿蜒曲折行进在丛山峻岭中。告别暗淡的星光,在明丽清新的清晨,我终于来到了陈福攀的故乡巴市平昌县。一别数年,陈福攀改变不少,连根深蒂固的烟也戒了。他颠沛流离几大城市,可叹对象棋依旧契而不舍。我们秉烛夜谈。人生感悟、象棋理念,无所不言。
我和陈福攀每天就游弋在平昌的大街小巷。最后把目标锁定在象棋好手经常聚集的一个小茶馆。这时候我们有限的经济已经开始逐渐匮乏。我第一次出击就遇见当地最高水平的孙健。陈福攀悬疑未决的时候我已经和孙健开始了较量。对手细致过人,我拖着精神连续六个小时多弈战三局,终于完胜对手。
在近一个月时间里,我和陈福攀走街串巷寻找博弈对手。有时候通宵作战,有时候忍饥挨饿,最终一次我在一个棋摊上和一个对手从中午直杀到第二天早上,我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一阵风扫平了平昌棋坛。
秋雨渐寒,我萌生了归意,陈福攀送我到巴市,我们顺便在市区里作最后一击。
我们四处询问找到一个静默在深巷里的茶馆。
陈福攀先打头阵,他首先就找上一个年轻人。陈福攀研究冷门很有点火候了,现在投石问路,信手拈来后手叠炮即用。年轻人显然对陈福攀的左叠炮不甚了解,布局没有一点便宜。陈福攀虽然占了优势,可是到了中盘,他优柔之习又体现在了棋枰上。这也是他性格和棋艺的最大弱点。他在可简明优势的时候当断不断,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陈福攀输后我即刻上阵,第一战输赢无多。次日再战,久无挫折的我急躁冒进中居然连连中伏!
几局下来,陈福攀狠狠的把我批驳了一番:行棋心浮气躁!布局单调,先手只一个急进中兵,后手仅用屏风马;而每天消耗大量时间在网上下一分包干棋,随手严重。我听后心服口服。一语中的!直指我局中弊病!
输了棋的我甚为懊恼。我们趁着夜色游历江边。
清风徐来,远山凝黛。挚友阔别多年,难得一聚,在象棋上的默契却依然如旧。回想当年棋力尚浅,处处受挫,而今畅快远游,难道要低头于眼前小小折损?
回到旅店,我和陈福攀很长时候都在谈论着对手。手里没有棋具,我们就口头分析这几盘棋的得失,发现对手在布局上有独到之处,而其布局风格刚好和我相反,由此占尽便宜。我素来只用直车,先手中炮,对手即斗顺炮抢先起横车,我后手惯用屏风马对中炮直车,对手喜用中炮横车。只有避开对手所长,缠斗中残,我才有制胜之机。两个人在旅店冥思苦想,陈福攀忽得一计:对手擅横车,对局时可尽起横车打乱其布局部署。先行求变的策略就得担风险。权衡利弊,对手无疑是巴市顶尖水平,与其让对手占尽先机,不如将棋局导入歧路来一场混战!
第二天的战斗诡异之极。对手依旧用顺炮应我的中炮,在对方先出横车的情况下我走出了双横车的怪招,而对方中炮开局我却应上了我从未用过的单提马横车。就好象笨拙的工匠搓揉着生涩的作品,一时间的盘面陌生凌乱。幸好对手也没有在混沌中占得便宜。中残局我走的密不透风,对手找不到我的破绽,自己倒露出了马脚。我顺势利导,把他的阵形击的千创百孔,没待残局鏖战,敌已分崩离析。
别了陈福攀,我又是一路蜿蜒到达了绵阳。绵阳有我好友,于是我决定逗留几日。
经朋友提起东方红大桥旁边有一个下象棋的小茶馆。我本不打算在城中呆的太久,心想到茶馆里去随便找些人下下棋也罢。第一天无甚对手,平平淡淡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来到茶馆。茶馆老板见了我,便给我推荐一个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西装笔挺的坐在茶馆外。我也没有犹豫,坐下来就开战。
第一局双方都比较保留,但在随意间却觉出对手颇有功底。第二局才开始认真起来。
开局后我的弱点就暴露实足。自己先手对付其反宫马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法。而反之对方先手总将仙人指路施展的极尽其妙。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打破敌方柔局缠绵的平稳局态,好则成和,劣则致败。如此两天过后我多输出数盘。这次失败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布局水平确实有待提高。布局的弊病不能仅靠中残弥补。面对中残不弱于你的对手,开局即可判定胜负。杨官麟特级大师曾经在弈苑英华内著说:高水平的对局,常常开局一二十个回合,就决定了全局的胜负。其实这也是业余棋手和职业棋手最明显的差距。后来我才知道,和我对局者便是该市顶尖业余高手李云生。
耽搁了几日,天雨更凉,秋意更浓。我没有丝毫留恋异地。
一趟拥挤的班车送我回到了嘉州。我游游荡荡来到公园。正逢国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独自驻立在棋院门外,看到夕阳余晖洒落在屋檐上,心中一遍寂寥。回想棋中蹉跎六年有多,一事无成,暗自怅然。
我收拾行囊,整理路费。上车之前,我先给几里之外的家中打了一个电话。父亲接着了,声音苍老低哑,我愧疚无比。
在思潮起伏中回到家,刚好身无分文。听说在我杳无音训的那段时间,父亲四处询问,最后闻知我有可能前往巴市,还写过一封信寄到了陈福攀的家中。而我依然不知所踪,让家人忧心忡忡。
自客车卖出后,我长时间赋闲。我蛰居家中,闲来无事就翻翻棋谱。在井县的时候,大多排局谱都送给了棋友。自己反而无可消遣。而全局谱我皆走马观花,不求甚解。无聊得紧,纵使经济局促也依仗棋力去附近博弈。以前熟悉的对手此时已非我敌,让子让先,不一而足。虽屡战屡胜,只象棋界已无前些年的热闹,满目萧然,历数棋坛故旧,若有所失。回到五通桥区,昔日声名显赫,叱咤风云的区内象棋好手都已离散。而曾经人声鼎沸的茶馆也几经搬迁,移至巷落,弈棋之人寥寥可数,大不如旧时。
宋成开设的围棋培训班已经壮大。除了教有数十个孩童,也经常有围棋爱好者前来交流。似如赵亮,刘平,刘超等,无一不是当年纵横区间的象棋高手,而今皆投学黑白纹枰。众皆运筹帷幄,掐算韬略。我独袖手旁观,刘平有次和我对弈两局,败北之后也未再提象棋二字。赵亮更是一脸不屑,象棋于他已落下乘。独我杀气甚重,不似宋成那般恬静淡雅。难耐寂寞,终是去了巷落里那个落子锵然的小茶铺。
我进了茶铺便寻找对手一阵大砍大杀。茶铺里认识我的人不多,见我这不速之客,众皆讶异。对手也换了好几个,眼看天色不早,我准备小憩便归,这时一大腹便便者踱了进来。
这人我早识得,姓朱名桥春。在区里象棋鼎盛时曾经获得过区赛冠军。不过其水平于今日的我已不值一哂。近些年也跟风去研习围棋,惜无大成。有几次在宋成处也曾碰面,只是此人对象棋颇多诟言,故未与其相交。
朱桥春久未涉足象棋茶馆,今日竟鬼使神差前来视察一番。一干茶客便撺掇他和我对局。朱桥春自知不敌,但见众人不肯作罢,便生出一计:问我能否破解排局。我深知残排局变化无方,没有轻妄答应。但纵然破解不出我也得亲眼觑见!我提出先布子一观。朱桥春欣然上座。众皆引颈拭目,翘首而望。
拨乱满盘,调弄棋子。我眼见朱胖摆出的那局棋,分明就是古局威震华夏!
威震华夏又名七擒七纵,亦有名江南春色。古今棋谱多有记载。古谱红先和,今依上海排局大师蒋权诠注。黑方于十几个回合后另辟蹊径脱出古谱之变化而取胜。大邑县龙凤棋具厂生产的棋具上即印有此局。在初学棋之时,此局已经引发我莫大的兴趣。多次拆解求知已然通透。惜乎棋盒印帖排局之美事今仍不多见,而大邑县生产的棋盒上依旧是此老局!
我既于此局已了若指掌,当即点出此局乃黑胜。朱桥春却笑言大谬,信誓旦旦称其为红先和。看他说的宛若亲就,我也将信将疑,暗想,依其象棋功底难道真的能脱出今人之黑胜变化,抑或只是依徇古谱贸然作和而不自知?
众目睽睽之下,我收拾心情,计算仔细便即动子。
我自然选择了黑棋。脱帽变化双方虽走的毫无差池,我心里却疑虑尚存。偷眼一看朱桥春泰然自若,而围观者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剑拔弩张的局面,一时间气流如凝。
双方行至第九回合,弈成红方借炮兵长杀的局面。我便使宫顶老将长坐其下二路红兵,等待红方变着。殊不料朱桥春一路行来,长杀不变,却说就此作和!长杀岂可不变?规则约束,谁人可免!?朱桥春竟自叫屈,脸暴青筋,一口咬定黑方老将长打。我耐着性子解释,棋例有云:将、帅长捉不算打。红长杀为长打,而黑将长坐红兵连一打都不算。朱桥春反口诘问,既然黑将捉子,怎不算打?我一再强调此为规则,朱桥春毫不认同,围观者竟也没有一人通晓棋规,抑或是碍于情面,无人出言相助。此可谓不晓道理,自然下乘!
双方相持不下,我心中焦躁,不想这显而易见问题也说不通。无奈,我只得提出将此局之争留待以后解决,待有书为证作一了断。朱胖却不依不饶,定说我欲胜须自变。旁边附和者不少。此现在理屈竟在我!和也败,变也败,我一时进退维谷,难以委决!
我咬住下颌,心头有些忿忿。正争执间,赵亮到了。
他的出现于我仿佛堕江之稻草。我急忙请他观局。赵亮一脸微笑如春风拂面,对我说:红方确为长打。朱桥春截住他的话,说出自己的结论。赵亮审视局中一会,还是笑容可掬道,红长打,黑也长捉,双方不变作和!
此言一出,我瞠目无语!公证也算我请的罢,而今却理屈词穷,百口莫辩!
我黯然离开茶馆。
天聚彤云,夜色厚重。街景繁华,行人川流不息,男男女女出双入对。我独自蹒跚在人群之中,内心孤寂。回想自己多年迷离橘中,漂泊红尘无所托寄,不由得怅然自失。
若说我追求物质富足,我却一直安于贫困。如我是希冀精神充实,我却仍然孤独寂寞。除了象棋我百无一能。然而即使是象棋的造诣我也还低浅的很。蹉跎岁月,毫无建树,青春渐行渐远流逝在虚空中。弈道难行,难道我只能选择舍弃?我心中一片苦涩,悲不可抑,禁不住仰天长叹!
正自神伤,一阵摩托轰鸣传来,伴随着一声陌生的招呼。我暗暗拭了一下温润的眼角,很诧异谁会搭理我这孤独的人。回头一看,一个精壮汉子骑在车上,并不熟识。那人说道:现在天色晚了,也没有客车,我送你回家罢。交谈间得知他叫李少林,象棋爱好者,见我方才争执中似言之确凿,特来送我一程。
十几里回程很快就驶完了。别爰洌钌倭痔钙鹨恍┫笃遑隆R惶崞鹞叶粮咧惺焙蛲饷婺歉霾韫萑床畔肫穑钌倭衷幢闶堑蹦晟钡梦乙慌涛春偷牡谝桓霾┺亩允帧6钌倭志挂不辜堑茫沂涞木夂笊砦抟晃模闯锎朕淖收鄯祷乩唇胗谒B市宰魑跏怯腥ぁA饺擞纱舜笮Α?/FONT>
这次残局之争虽使我有所折损,但并非让我神伤于此。象棋已很凋敝,职业尚不自保,更何况业余!我整日低落,连续数天没有动过棋,心灰意懒囿于家中。若不是最后李少林的出现,或许我当真就此舍弃了此生最挚爱之物。
没有象棋的生活特别无趣。闲居中我又再感受到象棋已经成为我的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家里,唯一和外界的棋艺沟通就只有象棋讲座节目。每逢此刻我都兴奋不已。而象棋讲座通常在午间播放,于是每周四父母都能看见我痴坐在电视跟前端着早已冰凉的碗筷。母亲感慨的时候总提起同楼已过世的老张师傅,对我说出那么一段:老张在死前不久最后一次和她聊天说道,棋下的好,可不能当饭吃啊,孩子的资质,可不能让棋给误了。老张师傅是我以前的棋友,他这番话一直让我母亲认为是冥冥中的提示。
父母慈爱,对我宽容。我却生性不羁,惯常浪荡落拓。每次出游,母亲总是彻夜担心,当我疲惫归来,母亲又怜爱痛惜。阻止不了我的外出,母亲就一再叮嘱,不要熬夜,记得吃早饭。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萦绕耳边的话,听的多了,总是唯唯诺诺的敷衍过去。母亲看见我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很是焦虑。父亲不多言,也没有阻挠我对象棋的继续沉醉。有时候还默默承受母亲对他的埋怨————母亲始终觉得我误入棋途虚掷光阴跟父亲的管教有很大关系。其实父亲对我的担忧和母亲并无丝毫不同。尽管父母为我食不甘味,我却难以付出一点反哺。我深知象棋无过,父母于我也只有难以报答的恩爱而无分毫过失,所有的沉沦都只源于自己率意使为,喜好自由不满拘束是我最大的性格痼疾。设若当年不走入弈途,或许我还会迷醉于其他更多。执著象棋,由是知道执著乃是明知得到远少于付出却依然故我。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是当今象棋,也是棋手最大的迷失。脆弱的梦想不能抵御人生风雨的侵袭。尤其业余棋手,即使其最终通过千百倍于其所得的付出而到达殷实的彼岸,也只能算作未败,而未可作胜。
象棋之成功所得比之其他各行业成功所得直若纤毫。任何一物,有此弈途之艰苦卓绝的奋斗,进则功成名就,退则安身立命。而象棋一途,进则安身立命,退则流离困顿,自保也难!投身弈途,实是向一盘败局讨要和势,赢是肯定无有的。
我即于棋有难以割舍的情愫,碰的头破血流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只要摔不死,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又再向前。
不过五通我就再没有去过一次。蛇年岁末,我每天都搭乘公交车到市中心去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