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小说《野棋王》
楔子
一九八六年冬，凌晨。
林家包子铺。
忙碌了一整夜，包子出锅了。林大山活动着僵硬的胳膊，来到门前摘下门板，迎面寒风灌进，不禁打了个激灵。他缩着脖子走到门外，刚把棉布帘子挂上去，就听见一道清脆的啼哭声传来。林大山寻声望去，原来在不远处的墙角下竟然坐着一个人。
林大山左右看了看，大街上空空荡荡。这时天还没亮，借着昏黄的路灯，他走近了一瞧，是个老婆子，两眼紧闭，头上和身上挂满了白霜，像个冰雕一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诶呦喂老婆婆，您怎么睡这儿了，醒醒嘿。”
林大山唤了几声，老婆子却没有半点儿反应。
“坏了，这老婆子不会是冻死了吧？”林大山也没多想，急忙伸手往老婆子肩上推，“老婆婆，醒醒，您醒醒……”可推了半天还没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老婆子身上的破棉袄忽然动了，一个小脑袋从破袄里冒了出来。
林大山愣了一下，转身跑回了店里，“媳妇，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妻子顾秀芝正在灶台前熬汤，听见喊声，抬头问道：“咋了，出啥事了？”
“门外有个老太婆冻上了，还有个孩子。”
一听这话，顾秀芝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夫妻俩来到门外。顾秀芝一看，可不是么，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晕倒在墙角，怀里还裹着个孩子，正嗷嗷大哭。顾秀芝急忙过去探了下鼻息。
“还有气儿，快去拿条毯子来。”
林大山飞奔回屋，取来了毛毯。顾秀芝将孩子从老婆子的破袄里抱出来，裹进毯子里，“哦哦”的哄着。
“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抱屋里去。”
“哦哦。”
林大山抱起老婆子，跟在媳妇身后回了屋。等到了屋里，夫妻二人径直来到二楼卧室。林大山将老婆子小心的放倒在床上。那老婆子在门外冻的时间不短，身子都硬了，到了床上依旧保持着蜷曲的姿势。顾秀芝一看不行，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伸手将老婆子身上的破袄脱了，然后拽过被子捂上，开始给她揉搓暖身。
“去弄碗汤来。”她说。
一碗热汤下肚，加上顾秀芝不停地揉搓，半小时过后，老婆子的脸色开始缓和起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中午，包子铺打烊后，林大山夫妇端着热腾腾的包子上了楼。老婆子靠在床头上，身上披着顾秀芝的旧棉袄，见林大山夫妇来了，忙不迭爬了起来。小孙子才一岁多，在床上爬来爬去玩得起劲，抬头瞧见香喷喷的包子，忙抓来塞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小模样儿十分可爱。
老婆子也是饿急了，一口气吃了六个大肉包子，外加两碗热汤。
顾秀芝就问：“老人家，您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呀，怎么会露宿街头呢？”
老婆子一声哀叹，把手里的汤碗放下，抹了把老泪，将事情的经过缘由对林大山夫妇缓缓讲述了一遍。
老婆子姓金，是六十里外古窑镇下河村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高中毕业后嫁进了城里，日子也勉强过得去。可一说到小儿子，老婆子是懊悔不已。因为自己的丈夫死的早，所以打小就宠儿子。谁知道慈母多败儿，这小儿子长大后，却变成了一个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人。一天到晚跟着村里的混混们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为了他老婆子的心都操碎了。思前想后，老婆子觉得儿子要是成了家，找个媳妇管管，兴许也就能收心了。于是她托人说了一门亲，又走亲访友，把能借的钱都借了，给儿子置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本以为成家后儿子能浪子回头，那知道非但没有，反而变本加厉。才不到半年光景，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全都被他给卖光了。不仅如此，他还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债主们隔三差五的来家里堵门讨债，气得儿媳妇一怒之下抛下几个月大的孩子走了。老婆子整日以泪洗面，肠子都悔青了，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更气人的是，儿子反过来还埋怨母亲，说什么：“谁让你给我借钱娶媳妇的，我不赌哪来的钱还债？”老婆子听了，恨得牙都碎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平生第一次打了儿子一巴掌。孰料这巴掌打出祸来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索性来了个无影无踪，扔下伤心欲绝的老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管，直到今日都下落不明。
两个月前，老婆子偶然间查出自己患了脑瘤，而且还是晚期。她撒手人寰到是解脱了，小孙子怎么办？恨只恨那个前世的冤孽又怎么找都找不到。到最后实在是没辙了，老婆子只能带着孩子到城里找女儿帮忙。
老婆子心里也明白，女儿虽说做了城里人，可实际上日子过得并不比乡下强多少。尤其是房子，一家五口挤在六十平米的两居室里，根本就没多少落脚地儿。老婆子刚说明来意，亲家母的脸当时就变了，二话不说扭头回屋，连饭都不吃。到了夜里，老婆子搂着孙子躺在沙发上，耳朵里听着亲家母在屋里发火。大人闹孩子哭，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惊动了。老婆子的女儿是个软弱的人，平时在婆婆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占时收养孩子的事她婆婆死活不答应。最后她哭着出来跟娘说爱莫能助。老婆子是个要脸的人，一听这话说什么也待不下去了，也不管是不是半夜，抱起孙子就离开了。
大半夜也没个车，想回家也回不了。老婆子搂着孙子在刺骨的寒风里踉踉跄跄地走着。就这样咬着牙，肝肠寸断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无比吃力。天在转，地在摇，脚步越来越重，老婆子知道自己的路就要走到头了。终于，她再也走不动了，眼前的世界已然变得模糊。她找了个墙角颓坐下来，紧搂着怀里的孙子，任北风似刀，昏天黑地的睡着了。
林大山夫妇听完了老婆子的讲述，心中大为酸楚。唉，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宽慰老婆子。说既然遇见了那就是缘分，让老婆子踏踏实实多住两天，能帮的一定帮。老婆子听了十分感动，但是直摇头，说自己是个没几天活头的人，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要缓过劲就马上走人，对于林大山夫妇的恩德，只有下辈子再报了。
夜晚，林大山夫妇辗转难眠。特别是林大山，躺在床上一个劲的唉声叹气。好几次他转过身来像是有话要对妻子说，但却欲言又止。顾秀芝是个精细人，见丈夫如此犹豫不决，心中便猜到他想要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孩子留在咱家？”
林大山闻听，忽的坐了起来，叫道：“媳妇，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轻点声，别吵着老太太，什么虫不虫的，说得那么难听。”
“是是是。”
“我的好媳妇哎。”林大山喜出望外，躺下来将妻子搂入怀中，于额上深吻一口，小声说道：“你看啊，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那老婆子是真没辙了，要不然也不会到城里找女儿不是，如果现在孩子跟她回去，将来她要是走了，孩子的父亲回来了行，要是没回来呢，孩子不就成孤儿了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咱跟人商量商量，收养了他，可我又怕你不乐意，所以才没敢说，你觉得这事靠谱吗？”
“哼，没敢说不也说了。”顾秀芝嗔怒道：“你想得到挺美，就算我乐意，人家老太太也未必能答应啊。”
“这你不用管，只要是你答应了，明儿一早我就跟她说去，成或不成咱一切随缘。”
“唉……”顾秀芝叹了口气说：“要不是我这肚子不争气，五年了都没点动静，咱也不至于养别人家的孩子，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你老林家呀。”
林大山一本正经道：“媳妇，天地良心，我可真半点没有怨你的意思啊，你要这样想，那这事就当我没说。”
“我知道。”顾秀芝说：“不过领养到底不是亲生，就怕日久生变。”
“什么话，给了咱就是咱的孩子，咱拿他当亲生来养不就得了，等将来你再生一个，最好是个女孩，咱不就儿女双全了，你也少受一份罪不是。”
夫妻俩合计了一宿。等到了第二天，他们特意没有营业，好酒好菜的准备了一桌子，将老婆子请到了上坐，又是斟酒又是夹菜。老婆子受宠若惊，也不知夫妇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个劲的点头称谢。老婆子不能饮酒，林大山便以茶代酒，三杯过后，他给妻子使了个眼色。顾秀芝心领神会，便将夫妇二人的想法对老婆子和盘托出。
老婆子听罢，顿时笑脸全无，低下头闷声不语。林大山夫妇互望了一眼，心下凉了一半。或许是一厢情愿了，看来老婆子不答应啊。良久，老婆子老泪纵横，抬起头，颤抖着说道：“唉，都是命啊……我也看出来了，你们夫妇俩是好人，孩子托付给你们也算是他的福气，总好过跟着他那狼心狗肺的爹，不过我还有个要求，如果将来这孩子的爹找上门来，你们……你们一定不能把孩子还给他。”
林大山夫妇闻听欣喜万分，当场立誓，一定会将孩子视如己出，绝不让他吃半分苦，受半点委屈。老婆子点头答应了，也就不再嘱咐什么。
孩子找到了人家，老婆子心愿也就了了，再无牵挂。她不顾林大山夫妇的再三挽留，毅然离开，这一去便是永别。
林大山夫妇给孩子起名“林野，”对他疼爱有加。到了林野三岁那年，顾秀芝生下女儿“林音”正如所盼，儿女双全，称心如意了。
少年篇
上世纪九零年代，到过云津市的人，几乎都会对街道上的那些古香古色的茶馆，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据说自打有了云津这座城起，便有了这些茶馆。
云津人有两大爱好，一是喝茶，二是下棋，又或者根本就是一回事。因为云津人闲暇时最喜欢的去处，便是到茶馆一边喝茶一边下棋。云津棋风之盛，全国闻名。
林大山是个不折不扣的棋痴。用顾秀芝的话来说，他是宁可三餐不吃，不可一日无棋。每天只要打了烊，林大山便会摇着步子去茶馆，找人杀上两盘。不过水平嘛，在茶馆流中最多也就是个中流，因为他下棋重量不重质，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旋风扫落叶，赢也痛快输也利索。
茶馆下棋和街角公园不同，一般都会挂点小彩。棋力相当的两个人，一盘棋挂几十到几百的都有。如果棋力相差太大，也可先商量让先或者让子，再谈价码，不过这里头的水可就深了。有些以棋为生的人，为了能赢钱，那是各种陷阱各种下套，手段繁多不胜枚举。你觉着自己跟人家棋力差不多吧，输棋是因为自己大意了，或者差一点就能要了对方的命，其实人家是收着劲跟你下，故意制造假象，好让你输更多的钱。抛开这类人不提，大多数去茶馆下棋的人不是奔钱去的，而是纯属为了找乐子。这些人最常见的是挂茶钱，谁输了就替对茶费，即合理又不伤和气。还有一种人，除了茶钱之外，另外还喜欢挂点娱乐彩，这里头的名堂可就多了。比如什么贴纸条、弹脑门、输了棋喊师父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在林大山众多的棋友当中，有一个外号叫“锅底”的人。这个锅底论棋力跟林大山不相上下。他下棋有个特点，走棋慢条斯理，并且很稳，从不冒险，有那么股子黏糊劲，喜欢走个过宫炮或者反宫马，都是防守反击类的开局。林大山棋风钢猛，喜好攻杀。这两个正好是一攻一守，一阴一阳，矛盾相当，在茶馆中属于伯仲之间的冤家对手。他俩下棋还不白下，茶钱自不必说了，另外还加了一条点烟的规矩。就是说，如果谁输了，就得给对方点上一根烟，喊一声：“师父，您抽烟。”因此只要他俩一对上，旁边准有一帮人围着看热闹，乐子大。
这天收了摊，林大山照旧来到玉壶春茶馆。老对手锅底早就摆好棋盘等着他了。两个人互相调侃了几句，便摆棋开杀。一局棋才刚开局，林大山就发现有点不对劲。这锅底平时下棋慢慢吞吞，怎么今天却是落子如飞。再看棋局，林大山先手下的是中炮，锅底应以擅长的反宫马。最重要的是，昨天他刚拿这开局赢了锅底一盘，现在人家不假思索的走到自己输过的局面，而且行棋节奏信心满满，看起来昨天输完后一定做了研究了。
林大山按部就班继续出招，不过每一步都加了小心，因为他担心对方可能会突施冷箭。
果然，当棋局进行到了第十几回合的时候，锅底真的变招了，走了步他从来也没下过炮2平3。
林大山倍感意外。昨天锅底走到这里应的是卒3平2是谱招正变，只不过后面走松才输了。可现在这步炮2平3……这不是劣变吗？
所谓劣变，就是经过大量实战对局谱总结出来的，不好或者吃亏的招法。
这路变化林大山也曾经拆解过，红棋弃相换车之后子力站位极佳，可以稳占优势。尽管如此，林大山还是没有马上落子，而是想了一会，想不通锅底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便按照拆解过的红棋优势的招法继续往下走。
下棋最大的乐趣在于棋局的变化浩瀚如宇宙，无穷无尽。今天你拿研究的局面赢了别人，明天别人也研究了反过来赢你，你来我往永无止境。
几步之后，锅底突然刀风一转，走了一步黑卒3进1弃卒！
飞刀，一柄寒气逼人的飞刀，倏然朝林大山袭来。
林大山没有想到锅底竟会下出这手弃卒。要知道一枚过河卒的价值，有时候比一马还要大，就这么放弃了，岂非连跟红棋抗衡的物质力量也变弱了吗？难道说，锅底走漏了？
答案当然不是。实际上这手棋一下出来，很多观棋者包括林大山自己，再仔细那么一算，便顿时觉得压力倍增。原本优势在握的红棋，眨眼间先手全无。刚才还委曲求全的黑棋，倏然之间草木皆兵，局面一下子就变得杀机四伏了。
林大山心跳加快。对局者的心境会因为局面的变化而变化。这手棋看似无理，白送一卒，但是经过仔细的计算发现，红棋如果吃掉黑卒，那么黑棋马上就会衍生出退炮打马等一系列抢先的招法。可如果不吃掉黑卒，那么对方简简单单再冲一步，红马就要面临被歼灭的危险了。真是一步刁钻毒辣的妙手啊。
这手棋根本不是锅底的风格，也绝对不会是他能够琢磨出来的。因为棋风决定了一个棋手的行棋思维和方向。林大山感觉到锅底一定是受了某个高人的指点了。
事实上林大山还真猜对了。锅底昨天输了棋后有点郁闷。因为他不光昨天输棋，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被林大山压着打，心里很不痛快。所以昨天散棋后他没有回家，一个人坐在茶馆角落里拆棋，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输在了哪里。可以他的功力，想在短时间内寻找出正确的招法谈何容易。拆来拆去，天色将暗，仍旧不得要领。
眼见茶馆里的人尽数散去，这时从锅底身后传来了一道阴阳怪气的笑声，接着有个尖嗓子在背后说道：“嘿嘿，这棋不是这么下滴。”
锅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在身后。因为整个茶馆里的人也只有他，说话的腔调令人反感，透着一股子泔水的味道。
锅底回头看了一眼，没好气的回道：“汪瘸子，我说你不回家，搁这儿磨蹭啥呢？”
汪瘸子小眼迷成了条线，哈哈笑道：“急啥，等帮你拆了这棋，咱一起走呀。”
汪瘸子早年在街头摆残局骗过钱，让人打折了一条腿，所以才成了瘸子。如今五十多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靠领低保过日子。他为人吝啬，爱占便宜，说话办事又阴阳怪气，所以大家伙都挺讨厌他的。
不过讨厌归讨厌，汪瘸子的棋下得到是不错，起码玉壶春茶馆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在渔光街上也有他这么一号。他整天就靠下彩棋混酒钱，不光是在渔光街，整个云津市就没有他没去过的棋摊。除了下棋，汪瘸子还喜欢去旧书摊。每当无棋可下的时候，他就钻到书摊一门心思翻找棋书。别看他舍不得吃穿，家里头的棋书却攒了一大柜子，这到是舍得花钱。书买回来后，他就没日没夜的打谱，尤其喜欢开局，研究各种飞刀，拿来套人。按照他的理解，下象棋讲究的就是坑蒙拐骗，没有什么是陷阱和圈套不能赢的，如果有，那就多来几个。
锅底打心眼里腻味汪瘸子，仗着自己有两把刷子，别人下棋时他总爱支招，摆高手架子，而且还是帮赢的一方，输了的还会被他耻笑。因为这毛病，汪瘸子可没少挨揍，但就是不长记性。
“帮我拆棋？谢谢，好意心领了，免了吧。”
“别别别呀，这棋简单得很，几分钟的事儿，要是听我的，明儿准让大包子给你点烟。”
锅底心知肚明，汪瘸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可一想到这些天自己给林大山点了那么多的烟，也就不免有些心动了。
“哦？那你说这棋怎么下？”
“别急嘛，棋容易得很，不过肚子空了没力气，要不然……咱吃饱了再讲？”
来了吧，这孙子原来是找饭辙来的。锅底瞟了一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街对面的餐馆里人流涌动。他想了想后说道：“行，请你吃拉面，不过先把棋拆了，不是说几分钟的事吗，吃饭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好嘞。”
晚饭有了着落，汪瘸子兴高采烈，二话不说摆棋开拆。
汪瘸子到底是汪瘸子，对开局还真是有独到的见解。几个回合摆下来，锅底眼前一亮，暗挑拇指，“高啊，这棋应得妙啊……”汪瘸子又把林大山可能下出的变化摆了几路，锅底听得频频点头。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一盘棋拆完了。锅底心下释然，觉得自己这回可是胜券在握了。
林大山进茶馆那会儿，汪瘸子其实早就在了，就猫在人群中看林大山和锅底下棋。此时此刻他见锅底要赢，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意。
皱着眉头苦思良久，两害相权取其轻，林大山最终还是选择吃掉了黑卒。锅底不假思索，按照昨晚汪瘸子摆的，走出了退炮打马的好棋。接下来棋局已然进入了锅底的表演时间，上马、点车、退炮牵制……真叫个妙手迭出。几个回合下来，红棋已然是缺士烂象，无险可守。见大势已去，林大山也就没必要再受这份煎熬，便爽快的俯首称臣了。
“走程序喽！”锅底扬眉吐气，笑容满面。
林大山苦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双手奉上，在众人的哄笑下给锅底点了，喊了声：“师父，您抽烟。”
“哈哈……好烟，真香。”锅底美滋滋的抽了一口烟。
别看林大山跟锅底下棋叫着劲，私下里两人关系还是很好的，所以不管谁给谁点烟，那都是哈哈一乐的事，大家伙也都清楚。
汪瘸子见锅底用自己的招赢了林大山，露了脸，这下子可站不住了。心痒难耐的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声叫道：“哎我说锅底，我教你的招怎么样，厉害吧。”
汪瘸子是想告诉众人，这棋赢了其实不是锅底赢得，厉害的人是汪瘸子。可是他转着眼珠扫了一圈，却没一个人搭理他。于是汪瘸子一计不成生二计，指着棋盘对锅底说道：“这棋赢是赢，不过这里走得不够准确，你这招棋要是不上马，直接平车杀兵，赢得更快，看来你的棋还得练呀。”
汪瘸子像教徒弟似的跟锅底说话，锅底心里那个骂呀：“狗日的汪瘸子，太不地道了，说好了不往外说，你他娘现在见荣誉就上是几个意思？……”
林大山如梦方醒，哈哈一笑说道：“我说呢怎么下得那么准，原来是有人支招啊。”他撇了撇嘴，轻蔑道：“哎我说锅底，要找帮手也找个会下棋的呀，还平车，哼，平车有用吗。”
锅底尴尬到说不出话，摆手示意算了，不说了，再来一盘吧。可汪瘸子不干了。林大山这么说话不是在呛他的火么。汪瘸子把棋摆回到刚才的局面，抓起黑车用力砸了下去，嚷道：“没用？你会下棋么，这棋你还走啥呀你个大包子？”
林大山最厌恶汪瘸子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自己叫嚣，叔能忍婶还能忍？林大山赌着气，不假思索的抓起红马往后退，愤愤道：“该你了臭棋！”
汪瘸子不依不饶，跃马扬鞭，还了句：“该你了臭棋！”
啪啪啪啪！……
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交起手来，棋子敲得震天响，嘴上谁也不饶谁，走一步念一句，“该你了臭棋！”
看热闹向来不嫌事大。茶馆里的人一边看他两怄气，脸上还都挂着笑。他们就怕没火苗子，有的还帮忙支招：“平车拦他！……跳马踹！……架炮崩丫的！……”不过这些人都是在帮林大山。
你别看林大山嘴里不服，棋力上毕竟比汪瘸子差了一截，就算有不少人帮他支招，但那些人的棋大多都是南山幼儿园级别的，下棋又不是打架靠人多就能赢，所以变来变去怎么走都还是难逃一败。
眼见一帮人加一块都拿自己没辙，汪瘸子更嚣张了。一赢赢一窝，他能不得意嘛。他敲着棋子，哼着小曲，嘴撇的跟个瓢儿似的，大言不惭道：“慢说你们这帮臭棋篓子，这棋就是徐仙人在世，他也得给我跪下求饶！”
汪瘸子口中的徐仙人，乃是云津市象棋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想当年解放初时，在全国赛上徐仙人的一盘飞相局赢了天下高手无数。乃是全国第一批也是云津市唯一的国手级大师，更是云津市象棋界的一杆大旗。徐仙人虽说已故去多年，可在云津棋手们的心里，老前辈永远是神一样的存在。大伙下棋的时候经常会说：“这棋徐仙人来也没用了。”由此，神乎其技可见一斑。棋手们都对徐仙人充满了敬仰之情，很少有人会在公开场合言语亵渎。汪瘸子得意忘形口出狂言，竟然对徐仙人大放厥词，这下可把人群当中的一个中年人给激怒了。
中年人分开人群，来到林大山身旁，伸出两根手指按住棋子往上一推，说道：“这棋可以上帅！”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意思是别人下棋的时候你看着别出声。虽然茶馆下棋只要没挂彩，总会有人忍不住支招，就像现在。不过充其量也只是把自己想的招法喊出来而已，上手摸棋那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就是在喧宾夺主，是挑衅。
突然冒出个中年人，二话不说走了一步上帅。看热闹的人都觉得好奇，纷纷把目光聚拢到那中年人脸上。只见他长着一张方正大脸，略显沧桑，五官间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剑眉下长着一对幽暗深邃的冰眸，正不怒自威的盯着汪瘸子。
林大山抬头看看中年人，心说：“没见过，新来不懂规矩吧，看棋那有上手的？”又低头看了看局面，暗自叹息：“唉，还以为是个高手，看来也是个爱抢风头的，这棋对杀都来不及了，那还有时间上帅，白白浪费一先棋，有什么用。”他摇着头，不过没出声。
汪瘸子正沉浸在自己绝顶棋艺妙不可言的良好体验当中，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嗓门还不轻，走了步什么……上帅？……什么臭招，是人下的么？他冲那中年人讥笑道：“我当什么高棋，原来也是个臭棋篓子，上帅是吧，将军！……傻了吧……走棋啊高手？”
棋局进行到了这里，不光是汪瘸子，林大山和锅底，还有众多观棋者都认为这棋已然是不可救药了。没想到那中年人想也没想拿起来又是一步帅五进一！这下好，老帅上三楼，到是凉快。
汪瘸子未加多想，走了步点车下二路，准备做杀。心说：“小子，叫板也的分跟谁，这棋都赢到姥姥家了，还能跑了不成？你这不他娘的找死来了么。”
众人鸦雀无声，一言不发盯着棋盘。
林大山见这两人较上劲了，自己正好借机下台，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不管这盘棋结局如何，中年人总归是在帮自己。于是他站起身，轻轻拍了中年人一下，让道：“兄弟，坐下玩吧。”
中年人对林大山还以微笑，坐了下来，继续下棋，不过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没了刚才的怒色，转而变成入定般的面无表情。
汪瘸子接连走了几步杀招，本以为轻描淡写就能将对手拿下，那知道绕来绕去怎么也将不死，反而把对手的马给放活了。现在看起来，人家刚才那步上帅可称得上是一步绝妙的解杀，红棋的局面竟然缓和了。
“啊呀，有两下子。”
汪瘸子一怒之下推开锅底，“让开，让开！”他坐了下来，这回不像刚才那般草率了，知道来者不善，加了小心，斟酌再三方才落子。
茶馆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盏茶过去了，经过中年人的妙手解危，在一番大换子之后，局面来到了黑棋马卒对红棋双兵双士的必和残局。众人大吃一惊，必输的棋竟然真的让那中年人顶和了！这棋下得高啊！
“厉害，高手啊。”
“是啊，这哥们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
众人议论纷纷。
这时候其它桌的人听说来了高手，也都不下了，纷纷挤过来看热闹。林大山跟锅底由唱戏的变成了看戏的。林大山竖起拇指对中年人夸道：“厉害厉害，这棋都和了，看来兄弟不是一般人儿。”
中年人脸带微笑，面对众人的赞誉，调侃道：“一般一般，村里第三。”这话半是玩笑，另一半分明是说给汪瘸子听的。你连个村里第三都赢不了，还充什么大头蒜。
众人哄堂大笑。汪瘸子的脸都气绿了。本来是要露脸的，结果脸没露着，露了个破*。不就是和了自己吗，又不是赢，你他娘得意个屁啊。
汪瘸子不服，对那中年人恨恨说道：“这盘不是我下的不算，有本事咱真刀真枪的干两盘？”
“行啊。”中年人爽快答应。
“五十一盘不带欠的。”汪瘸子说。
“你赢了我给你一百。”中年人谈笑风生。
战斗在浓重的敌意下打响了。这回茶馆里所有的人都聚拢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棋桌围了个水泄不通。说起来茶馆已经很久没有来高手了。老板是个精明人儿，马上沏了杯好茶放在中年人手边，并申明是免费的，希望他能常来光顾。汪瘸子见状，斜眼瞪向老板。老板视而不见，歪着脑袋走开了。
第一盘汪瘸子抢了红棋。象棋的规矩是红先黑后。不要小看先走的红棋，对于高手来说，先手方的优势是不容小觑的。其实不光是象棋，围棋里的先手方（黑棋）也有贴目的规则，可见先走一方是绝对占便宜的。汪瘸子抢红棋就是为了要先声夺人，先下一城。
汪瘸子使出了自己的镇山宝拐角马布局。这种布局在业余高手中比较常见。讲究的是跃马穿宫，抢占有利位置，从而达到八面玲珑控制河口的目的，运用好了威力不小。缺点是中兵容易失去保护，左右阵型不够协调，而且变化太少，容易被对手利用甚至打击。所以职业棋手一般很少会使用这类布局。
中年人云淡风轻的还以中炮。待汪瘸子跃马穿宫时，他毫不犹豫的打掉了对方的中兵，接下来中卒突起，结马连环虎踞中路，形成了车马炮的联合作战，猛攻对手的中路。还未等汪瘸子的相尖马发挥威力，中年人一个弃马踹相撕开防线，之后车炮配合直捣黄龙，没用几个回合，便以一招二鬼拍门结束了战斗。
这棋下得，酣畅淋漓！
汪瘸子连热身运动都没做完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与世长辞，那里肯干。他掏出五十块钱往桌上重重地一拍，“再来！”
就这么说吧，用时不到一小时，四盘棋就结束了。结局是汪瘸子活了三次，死了四回，而且盘盘都是惨不忍睹。对手攻势之凌厉，简直如惊涛骇浪一般，汪瘸子根本无法抵挡。
此时此刻的汪瘸子就算再狂，也明白了自己的棋力跟人家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天上地下，根本没法下。他哗啦一推棋子，垂头丧气的说道：“不下了，不下了……听口音你也是本地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谁呀？”
中年人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把赢来的二百块钱又推还给了汪瘸子，然后才微微一笑，说道：“我叫龙剑锋！”
“啊！……拜拜了您呐！”中年人一说自己叫龙剑锋，汪瘸子起身就走，连钱都没拿就跑了。
有的人觉得奇怪，怎么这中年人一报名说自己叫龙剑锋，汪瘸子就跟见了鬼似的跑了呢。
其实不光是汪瘸子，在座的各位，大多数的人一听说他就是龙剑锋，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无不惊讶。
“龙剑锋，哪个龙剑锋？”
“云津市能有几个龙剑锋，当然是象棋大师龙剑锋啊。”
“真的假的？”
“像，他年轻的时候我见过，这方脸，这浓眉，是他没错。”
话说在云津市象棋界中，曾出现了三位职业象棋大师。第一位是上面所介绍的徐海涛徐仙人。另外两位是徐仙人的两个弟子，一个名叫刘春，再有一个就是这位龙剑锋。
龙剑锋八岁学棋，十岁便初露锋芒，到了十二岁，辗转拜入徐仙人门下，成了大师的关门弟子。徐仙人一生桃李满天下，可要说真正的入室弟子，就只有刘春和龙剑锋两人。
刘春比龙剑锋大了一岁，虽然是同时拜师，刘春算是师兄。兄弟二人情投意合，一起打谱一起拆棋，在余仙人的调教下，棋力突飞猛进。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两人各自斩获了一次市冠，携手迈进了云津市顶尖高手行列。那时的徐仙人年事一高，早已然金盆洗手。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兄弟二人一发不可收，几乎包揽了云津市大小比赛所有冠军。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出色的战绩令他俩顺利成章的进入了HB省职业象棋队。
职业队不比云津市棋协，有着更严苛的训练和更高的追求。刘春和龙剑锋也着实努力，在省队学习了一年之后，便代表了HB省出现在了全国象棋团体赛乙组的赛场上，获得了不俗的战绩。他俩的一鸣惊人引起了诸多大师甚至特级大师们的关注，赞扬他们是两颗冉冉升起的棋坛新星。两兄弟在赛场上获得了荣誉本是好事，但想不到的是，盛誉之下却招来了一个人的不满和嫉妒。
全国象棋团体赛分男女两组。在代表HB省出战的女子棋手中，有一个名叫红燕秋的女孩，是当时HB省女队里当之无愧的一姐。红燕秋不但人长得漂亮，棋也下得好。刘春和龙剑锋刚进省队的时候，全都败在过她的手下。红燕秋心高气傲。她认为以刘春和龙剑锋的棋力，根本当不起那些褒奖。从全国赛回来后，队里所有的风头都被他俩抢走了。红燕秋十分不服，于是就想了个主意，向兄弟二人发下战书，要用番棋战来一决高低。
红燕秋发下战书，省队的教练组可犯了愁。同队棋手间互相切磋是常有的事，可像红燕秋这样的正式挑战却是大忌。一来会坏了队友之间的和气，二来很可能会对输棋一方的心态上造成阴影，影响今后的比赛。这样的事曾经有过先例。但是如果不答应红燕秋的请求，除了红燕秋难缠的公主脾气外，很难说她的父亲会不会出面干预。因为红燕秋的父亲是某局领导，说话颇有分量，省队的人不敢开罪。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教练组想到了一个两全办法，既可以满足红燕秋的一心求战，又可以尽量不影响棋手的心态，那就闭门切磋，任何人不得观战，输赢只有对弈双方自己知道。
刘春和龙剑锋收到消息要跟红燕秋下番棋，两个人的心都是怦然一动。自从进了省队，他俩跟红燕秋虽说不上是朝夕相处，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对这样的美女师姐，兄弟俩早就情愫暗生了。
双方敲定日期之后，番棋战的地点设在了省棋院会客厅，抽签后由刘春率先出战。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红燕秋特意换上了比赛用的正装，以表对此次番棋战的重视。在众人艳羡而又期待的目光下，红燕秋昂着头，信心满满地迈进了大厅。
番棋赛开始了。对弈双方一共下三盘棋，不论输赢还是和棋都不再加赛。时间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来到了中午，会客厅的门开了，刘春率先走了出来。
来到门外后的刘春长吁了口气。他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他来到龙剑锋身旁，摇了摇头说：“明天看你的了。”
这时候红燕秋也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朱唇紧咬，两腮绯红，在其她女队员的围拢和小声询问下，一言不发地下楼去了。
当晚，龙剑锋辗转难眠，对于明天的较量他既期待又紧张，就连参加全国赛他都没那么紧张过。令他感到犹豫不决的是，不知道刘春今天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明天自己是该输呢，还是该赢呢……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龙剑锋一大早便来到了会客厅外等候。到了八点，红燕秋准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朝他微微一笑，“开始吧。”便款款走进了大厅。
第一盘棋，龙剑锋握棋子的手里全是汗。他的心砰砰乱跳，根本无法安静下来。他偷眼朝红燕秋瞧去。红燕只手托腮，神情专注的盯着棋盘，丝毫没有发觉有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正看着她。龙剑锋的心跳得更快了，脑子也就更乱了。
第一局很快便分出了输赢。红燕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首胜。龙剑锋擦了把额头汗，被红燕秋瞧见了，四目相撞，马上各自低下头去。
第二局龙剑锋稍做调整，尽量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方才落子。棋局很快进入到了双方都非常熟悉的盘面，正常发展下去，应该是一盘和棋。可是龙剑锋另辟蹊径，中局变招，走了一步连教练都没有拆解过的冷手。红燕秋沉思片刻还以颜色。双方刀来剑往，一时间局势难分轩轾。
经过一番纠缠，棋局来到了残局，盘面形成了龙剑锋双马炮三兵对红燕秋双炮马三卒的平先局面。正常下这局面应该还是盘和棋。可是龙剑锋的马炮残棋功力不俗。他先是下出巧手，利用打将换掉对方的黑马获得了兵种优势，然后刀锋一转开始抢卒，最后形成了红马炮双兵对黑双炮卒的优势残局。接下来龙剑锋利用多兵和兵种优势死磨对方，经过六十多个回合的鏖战，终于如愿以偿的扳了回一城。
稍作休息后决胜局开始了。
红燕秋略做思考，并没有选择金刚怒目的中炮开局，而是下了一手菩萨低眉的士角炮。 士角炮在象棋布局领域中属于一种柔敛谦和的下法。先置炮士角，然后补正士相子子连根，以求阵型工整利于不败。对于红方士角炮的应法，黑棋大体分两种：一是直接还架中炮以快打慢，二是挺起7卒控制红马旨在较量散手功力。这两种走法龙剑锋都了然于胸，训练的时候教练们都讲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红燕秋在生死局上竟然选择了平和的士角炮开局，她难道是想要以和局收盘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和龙剑锋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卒7进1！——
龙剑锋落子后轻轻的拍下棋钟，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局面导向平稳，直至和棋。
红燕秋的棋虽然在全省乃至全国赛上都小有名气。但是女子棋手和同级别男子棋手在水平差距上还是不小的。今天这三盘棋，第一盘由于龙剑锋心不在焉，所以输得无可厚非。第二盘龙剑锋稍加发力便赢回一句。现在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局，如果龙剑锋一心想要拿下胜利，把局面导向复杂，红燕秋也是很难抵挡的。
红燕秋面无表情，玉指轻拈，同是研究过的局面，下起来轻车熟路。
局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眼见双方和棋的目的就要实现，孰料红燕秋突然一步抬车让巡河让龙剑锋顿时一呆。
这棋……这不是猴拉马吗？
所谓猴拉马，指的是对方车马处于一线，而马侧的兵卒又处于挺起状态，这时只需进炮打马，就能将车马栓链令其动弹不得，大有得子的可能。是初学者非常容易犯的错误。
红燕秋可不是初学者，她怎么可能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眼见只要进炮一拉便能吃掉红马，可是这样一来红燕秋便难逃一败，龙剑锋迟迟不肯落子，心中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
“不能吃，绝对不能吃，如果吃了她就很可能会推子认负。这种少子残局在高手看来根本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对，我要装作没看见，随便走一步吧。”
龙剑锋随手走了一步飞象。
哪知道红燕秋放着丢马的危险不顾，随即又补了着士，还让龙剑锋吃马。
龙剑锋想也没想继续眼瞎，走了步闲招进边卒。
接下来：炮二退一、士4进5、炮二进一、士5退4……
就这么说吧，两个人一个要喂马，一个偏不吃，推来让去下的全是废招，都装没看见，可又都心知肚明。将一盘生死局下成了儿戏，也只有这两位了。
忽然，红燕秋推枰认负了。“我输了，丢马了。”
龙剑锋根本没想到红燕秋会突然认负，还以为双方循环招法就能不变作和，心里顿时懊悔不已，急忙抬头说道：“这棋应该不变作和，是和棋啊！”
“你让我的。”红燕秋露出了花儿般的笑容，“拜托，以后让棋不要那么明显好吗。”
龙剑锋尴尬的挠了挠头，满脸羞愧的说：“哪有，我根本没看见，还以为没变化了呢。”
红燕秋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眸光似水的望着尴尬中的龙剑锋。龙剑锋的心砰砰乱跳，飘飘然手足无措。少年人俊朗的脸变得更红了。
红燕秋如释重负，起身说道，“结束了，走吧。”
“嗯。”龙剑锋像个听话的孩子，跟在红燕秋的身后往外走，只觉得面前幽香阵阵飘来，心驰荡漾，连脚步都变得轻飘了。
“哦对了。”红燕秋忽然回身，差点儿和龙剑锋撞个满怀，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不禁咯咯一笑，说道：“从明天起，陪我练棋吧。”
从那天起，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本针尖麦芒的红燕秋，番棋赛后竟然变得跟兄弟俩亲近起来了。他们一起学习，一起拆棋，还经常打三角赛。当然了，兄弟俩跟红燕秋下棋，手下都留着情。红燕秋心里明白，也不说破。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里他们的棋力各自又增长了不少。刘春拿下了全国象棋个人赛乙组头名桂冠。龙剑锋在省个人赛、杯赛，名手邀请赛上三次登顶。红燕秋代表省队参加的全国团体赛，获得了季军的好成绩。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三个俨然成为了HB省象棋队未来的中流砥柱。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秋天，棋院里枫叶红了。训练室外，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映在少女的白皙娇美的脸上，红得仿佛南山上的柿子，甜美怡人秀色可餐。
“这个周日你有空吗？”红燕秋低头摆弄着裙带，秋风微凉，抚过她通红的脸颊，她羞涩的咬了咬唇，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回答。
三年来龙剑锋和红燕秋可说是形影不离。如今情窦初开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未来，心中却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如今面对心上人的邀请，他自然是激动不已。
“有空，哪天都有空。”龙剑锋忙不迭说。
她不敢抬头，声若蚊蝇，“那好吧，周日上午九点，南山柿子林见，有话跟你说。”话音落，她转身，蝴蝶般地飞走了。
龙剑锋望着红燕秋远去的背影，心中是安奈不住的激动，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喊。这一刻的他仿佛在云海中荡漾，美得就像是在做梦。
金秋时节，南山上的柿子熟了，红彤彤，就像灯笼，把五光十色的山坡点缀得份外迷人。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上爬，迎面是一座归云亭。顺着归云亭后面那条通幽曲径往里走，约莫十几分钟的路程，便来到了奇峰罗列的回望峰。峰下有一片草地，虽是秋天，依然青翠葱郁。
龙剑锋来过这里，是陪着红燕秋一起，当然还有刘春。三个人大赛前夕跑到这里放松心情，龙剑锋跟刘春在草地上比赛翻跟头，红燕秋开心地跳着，仿佛林中仙子般迷人，往事历历，犹在眼前。
龙剑锋特意准备了一套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分外帅气。他学着电影里的桥段，跑去花店买了束玫瑰，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回望峰下。
远远望去，回望峰下伫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甜蜜的相拥在了一起，俨然是一对情侣……
龙剑锋的笑脸在这一刻凝固了。
玫瑰花在风中零落。同时落下的还有龙剑锋万念俱灰的心。
“……你们……你们？……”
“对不起剑锋，我们不该瞒着你，我知道你对燕秋的心意，所以今天喊你来就是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其实三年前那场番棋赛，我就已经赢了……”
三年前的那场番棋赛，刘春在会客厅里一鼓作气连下三城，杀得红燕秋毫无招架之力。红燕秋本以为刘春会得意满的离开，谁知道他忽然跪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说出了令红燕秋惶恐不安又羞涩难当的话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表面上红燕秋对刘春若即若离，暗地里刘春却对她温情不断。事实上无论从外貌，才气，还是家境来看，两人都十分般配。红燕秋的父亲是高官，刘春是富家子弟，可说是门当户对。加上刘春在物质和情感上双管齐下穷追猛打，红燕秋懵懂的少女之心，终究还是被他俘获了。
“剑锋，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相信我，刘春不是有心要瞒着你，是我让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不想外人知道，闹得棋院满城风雨，所以，你要怪就怪我吧。”
“外人，你说我是外人？……原来我龙剑锋在你们的眼里只是个外人……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啊！”龙剑锋踉跄着退了几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剑锋小心！”
“别管我！”龙剑锋咆哮道，摇晃着身子，两眼通红，“刘春，我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如梦方醒，你放心，我没资格怪你，要怪就怪我龙剑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我现在觉得自己是傻疯了，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竟然对堂堂局长女儿想入非非，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个下场……离我远点！别过来！我这个外人不配有你这样的兄弟！……”
“剑锋，别这样。”红燕秋眼含热泪，迈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好吗，就算我求求你，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感情的事谁也无法控制，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你可以生气，可以骂我，但不要恨我们，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永远永远是最亲最近的朋友，好吗？”
“我不配！……”龙剑锋甩开她的手，泪水在秋风中纷飞，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他们，飞奔离开了。
红燕秋和刘春订婚的事传遍了棋院的每个角落。大家不约而同的前来祝福。从那以后，训练室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忧郁寡言的人。他再不和任何队友交流，孤独的把生命毫无保留的投入到棋局中去。很多人见了，都为之叹息。原本俊朗他，一夜之间沧桑了。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
徐仙人曾教导过：棋由心生，一个棋手的风格会根据人生不同阶段的经历而变化。人生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境甚至性格。一个真正的棋手，必须在经过生活的磨砺之后方能成熟，才能真正领悟到象棋的真谛。
在离开云津市前的那个晚上，龙剑锋去了师父的坟前。一盅酒，一把泪，一直到天明。
龙剑锋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为情所困不再下棋。有人说他深山磨剑会东山再起。直至多年后，全国业余棋坛上出现了一个绰号叫龙哥的年轻人。他杀法凌厉，气势如虹，犹如孤独的侠客，剑出鞘，血染长虹。在全国业余赛场上掀起了一股惊天动地的龙旋风。以势不可挡之威，从业余赛场上硬生生杀进了全国赛，拿下了职业大师的称号，成为了云津市人津津乐道的风云人物。
这十多年，龙剑锋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不定。直到最近两年，听说他去了云南当了省队教练。没想到今天居然在云津市的茶馆里见到了他。茶馆里的人们怎么能不兴奋。老板激动得都快哭了，要是能供上这尊大佛，何愁生意不兴隆啊。
老板把珍藏多年的碧螺春贡献了出来。大伙围着龙剑锋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热烈空前。龙剑锋客气了一番后，朝众人询问：“上个月区里举办了一次象棋车轮战，有一个孩子把棋协大师给赢了，听说经常来这里下棋，请问他今天来了吗？”
有人马上回道：“有啊，那孩子叫林野，喏，这位就是他爸。”
龙剑锋闻听，马上转身朝着林大山点头问好。
受宠若惊的林大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憋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连客气话怎么说都忘了，尴尬之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恭恭敬敬递上去，“您……您抽烟。”
“谢谢，我不吸烟。”龙剑锋婉言谢绝，彬彬有礼的问道：“请问，我能见见您的孩子吗？”
一听大师指名点姓要见儿子，林大山激动不已，马上回道：“您是大师，能跟您见面那是小兔崽子的福气，您稍等，我这就把他喊来，稍等啊，我马上就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