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原创]左宗棠与彭高棋
肃州街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左宗棠与饶应祺布履长衫厕身其里，信步游荡，来到一家酒肆，门前高悬着一面黄色旗帜，上书斗大的“彭高棋饶天下棋手将”九个字。
“这是何意？”左宗棠问饶应祺。
饶应祺摇头：“我也不知。”
酒肆里走出一个小厮，饶应祺趋前几步拱手：“这位小哥留步。”
“客官有啥事？”
饶应祺手指旗帜：“敢问这几个字是何意？”
小厮看了看饶应祺、左宗棠几人，笑道：“你们肯定都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了。”
“是啊，小哥你怎知道的？”
“若不是外乡人，怎会不知道彭高棋？”
“哦，那小哥说来听听，彭高棋是何等样人呢？”
“彭高棋自然是姓彭的了，一手象棋下得神出鬼没的，是以干脆都唤他高棋，他本名反倒不为人知了。”
“原来是象棋高手。那‘饶天下棋手将’又是何意？”
“就是说，彭高棋无论和谁下棋，他的老将都是不动的，谁若能逼使他的老将动上一步，就算谁赢。”
饶应祺和左宗棠相视一笑：“好厉害！”
小厮手指酒肆内：“你们要是不服气，自己去看好了，彭高棋就在里面。”
酒肆里东北一角，众人围成一圈，在看人下象棋。圈子中间的棋盘上，黑方的“将”赫然被一颗铁钉给钉住了。
执红子的是一位锦帽貂裘公子哥，目视棋盘，不时唉声叹气状。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长者，粗布衣裳，面色红润，神情泰然。
饶应祺小声道：“年长的，就是彭高棋了。”
左宗棠点点头。
棋盘上红子全线收缩，没有一个子过了对方河界。黑子占据了四方要津，眼见攻城擒王只在旦夕之间。
一旁人等议论纷纷：“这棋，丢了得了，还下什么下。”“当然得下！要看等下彭高棋怎样子妙手入局，我也好学上一招。”
见红方已经陷于危局，而旁观者还在为黑方助威，左宗棠忍不住起了锄强扶弱之慨，插话道：“也不妨再作困兽之斗。”
这话惊了一圈人，彭高棋抬头望了左宗棠一眼。
有人道：“困兽？困兽不就是只能坐以待毙的么？”
一圈人跟着哄笑。
另一人朝左宗棠道：“你别站着讲话不腰疼，你倒是说说看，具体怎么个困兽之斗，走哪步？”
左宗棠无视众人蔑视的眼神，从容说道：“左马过河。”
这一步跳马，粗一看跳入了对方车口，细一看则腾出了炮路，对方不敢吃马，吃马即遭闷宫。这步一走，虽然红方仍然处于劣势，但已大大地缓了一口气。
有人赞道：“好一步马跃檀溪，直有拨云见日之妙！”
众人眼神由蔑视转为赞许。彭高棋抬头又望了左宗棠一眼。
十几步过后，红方左支右绌，终究前面亏损太大，挡不住黑方攻势，公子哥推枰站起：“我输了。”
左宗棠、饶应祺转身欲走，彭高棋忽站起，对着左宗棠抱拳：“这位爷，”
“怎么？”左宗棠停步。
“听尊驾口音，是湖南人？”
“不错。”
“尊驾若是有闲，何不坐下来手谈一局？”
左宗棠摇摇头：“我下你不过。”
“呃，以棋会友，东坡居士早就说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嘛。何况适才我见尊驾出手不凡，应该也是此中高手，何妨一试？”
众人纷纷附和“对，对，下一盘，下一盘”。
左宗棠还在犹豫，彭高棋续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不挺身入局？”
“挺身入局？”左宗棠闻言心动，爽快答道：“好吧，那我就弄斧班门了。”
两人坐下摆开棋局，身旁“呼啦”一下围过来几圈人。
棋子码好，两人相视一笑。
左宗棠略一拱手：“高棋面前，我就先行出手了？”
彭高棋右手作个“请”的动作。
左宗棠不假思索走了一个当头炮。彭高棋稍一思忖，应以屏风马。几步下来，双方稳住了阵脚。
旁边嘀咕声起：“好！都是堂正格局，这棋有得看了。”“看来，彭高棋今天遇到对手了。”
一圈人伸长了脖子细看。
酒肆柜台里面，掌柜的正十指利落扒拉着算盘。伙计边抹桌子边说道：“今天来了位下棋的高手。”
掌柜头也不抬：“高手？再高能高过彭高棋？”
伙计停下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听观战的说，彭高棋今天落子格外迟缓，只怕要输。”
掌柜大摇其头：“彭家是祖传的棋艺，西北几省，有哪个能赢得了他？除非是京城来了棋待诏。”
“棋待诏？”
“就是皇宫里养的专门下棋的大内高手了。”
伙计咋咋舌。
“如今天下兵荒马乱的，宫里哪里还有闲情养棋待诏。你等着看吧，彭高棋的老将，还是不会动上一动。”
棋盘上，双方棋子犬牙交错，呈胶着状态。
左宗棠不动如山，胸有成竹的样子。
彭高棋一脸恬淡，莫测高深。
旁观者有的凝神皱眉，有的会心微笑。
彭高棋伸手将车点进对方象心，棋子刚落，忽然轻“噫”了一声，右手停在空中，一时忘了收回。
旁观者中有人露出惊愕之色。
饶应琪脸呈微笑。
左宗棠望着棋盘，刚准备走子，又停了一停，再凝视棋盘片刻，终于确认了下一步平炮是解杀还杀的妙手，于是果断出招。
只听得周围一阵“啊”、“啊”的惊叹声。
彭高棋微微一笑，朝左宗棠拱手：“这位爷，果然好手段！我输了。”
左宗棠也笑着拱手：“承让！承让！”
彭高棋手指着棋盘上被铁钉钉住的老将，对酒肆伙计道：“拿家伙过来。”
伙计转身往柜台走。
旁观者有人问：“高棋，您老莫不是要把老将上的钉子给拔喽？”
彭高棋点头。
四面窃窃私议：“我在这看了几年棋，头一回见到老将上的钉子被拔了”、“彭高棋总算遇到一回对手了”。
伙计过来递给彭高棋一把钳子，彭高棋接到手中，左宗棠忙伸手按住钳子说道：“一局输赢尚不足以论成败，先生棋艺在我之上，何须如此认真？”
彭高棋哈哈一笑：“是钉子，就应该要把它拔下。难道不是吗？”
左宗棠闻言一怔。
彭高棋继续笑道：“我们所在的肃州这枚钉子，不是也被左大帅的湘军给拔下了吗？”
有人问：“肃州怎么成钉子了？”“是啊，是啊，彭高棋你这话何意？”
左宗棠与饶应琪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彭高棋朗声说道：“肃州是西行出关的锁钥，也就等同于一枚硬钉子。左大帅若不先行打下肃州，将这枚钉子拔下，试问------湘军将士如何出关？如何去收复新疆？如何去建我华夏数千年、自汉唐以来未有之伟业？”
众人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称是。
左宗棠站起，正了正身子，对彭高棋双手抱拳：“先生识见不凡，真乃高人！”
彭高棋将钉子一把拔下，也站起对左宗棠躬身：“这位爷，请善自珍摄，小老儿祝您心想事成！”
正说话间，刘锦棠带一队卫兵走了进来。众人见到几位军爷，忙退到一边。刘锦棠正欲开口说话，饶应琪急用眼神止住。
左宗棠朝彭高棋说道：“先生高才，受教了。我家里尚有些琐事，先行告辞了。”彭高棋凝视着左宗棠：“后会有期！”
左宗棠朝四周打一拱手，走出酒肆，饶应琪、刘锦棠等一行人跟着去了。
酒肆里七嘴八舌：“这位爷莫非是位官人？”“看着象是县令大人。”
彭高棋嘿嘿一笑：“县令大人？你这眼神也太不好使。你们可知他是谁？”
“谁？”
“西北一带最高长官、当朝大学士、钦差大臣左宗棠！”
众人咋舌、惊呼。
有人问：“你怎知是左大人？”
“湖南口音、器宇不凡、二品武官是他的随从，不是他还能是谁？”
“原来你早识出了是左大人，是以故意有此一败？难怪呢，我说彭高棋怎么这般容易就输了的。”
“我之前看他气度，猜到他是位官爷，但直到最后才确认他是左大人。这盘棋我是故意输给他的，但并非因为他是大官的缘故。”
“那是为何？”
彭高棋正色道：“左大人肩负收复新疆之使命，不日就将誓师出关。此番西去，千难万险，临行之际，万不可挫了他的锐气。我输一盘棋有什么打紧的？我输棋是要给左大人提气，助他长歌出塞，气壮河山。”
这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酒肆里众人齐声叫一声“好！”
两年后，又是肃州，大街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左宗棠与饶应祺随意穿梭其间，不经意地又来到一家酒肆，却见门前那面旗子上写着“彭高棋饶天下棋手先。”
左宗棠道：“这家酒肆我们不是来过吗？”
“是啊，上次誓师出关之前，大帅还在那里下了一盘棋。”
“我记得原来旗上写的是‘彭高棋饶天下棋手将’的。”
饶应祺笑：“上回你已经把他的老将杀掉了，他就只好改成‘饶天下棋手先’啰。”
左宗棠跟着笑：“那回下棋下得真过瘾。”
“要不今天大帅又去下一盘？没准又把彭高棋的饶先也给破了。”
左宗棠迟疑道：“这怕是不妥吧？人家靠这个为生呢。”
饶应祺打趣：“这回你不见得还能赢。就算又赢了，这旗上可改作‘彭高棋饶天下棋手后’即是，也不会断了他的生计。”
左宗棠大笑，兴致勃勃地趋前：“走，那就再去杀上一盘可也。”
彭高棋正与一名中年男子下棋，旁边照例围了一大圈子观战的。当下棋战正酣，中年男子不时作抓耳挠腮状，彭高棋则始终神定气闲端坐着。
再走了几步，彭高棋扑马过河，中年男子盯着棋盘，一时愣了。
旁人议论声起“好一步侧面虎！”、“输了，输了，还不丢棋”、“彭高棋这步实在是高！”
彭高棋微笑不语，中年男子将棋盘一推：“输了。”
酒肆伙计问道：“还下么？”
中年男子摇头：“差得太远，不下了。”站起退到了一边。
伙计四顾：“哪位再来？”
旁人嘻嘻笑，却无人敢上。
彭高棋抬头，目光往四面望，一眼看到了左宗棠。
彭高棋站起拱手：“这位爷，多日不见了。”
左宗棠躬身回礼：“先生好记性。”
彭高棋凝视着左宗棠：“较之两年前，您老精神愈见矍铄，眉宇间奇气纵横，想必是这两年办成了一些大事。”
左宗棠笑道：“小老儿就是做点小本的生意，何来大事？”
彭高棋伸手向棋盘：“何不重开战局？”
左宗棠欣然就坐：“那就再向先生讨教一局吧。”
两人码好棋子，旁观者又围了一大圈。
左宗棠仍旧起首一步“当头炮”，彭高棋想都没想还以“列手炮”。
旁观者心里乐了：“彭高棋这是要对杀啊。”“这棋有看头，直接就干上了。”
左宗棠行棋沉稳，每步都略为考虑一下再走子，而彭高棋步步不假思索，却又步步打在棋筋上。
左宗棠左支右绌，终于还是左翼洞开，彭高棋的车马炮连环跟进，一记“炮碾丹沙”，令左宗棠藩篱尽撤，无奈只有认输了。
左宗棠拱手：“到底不愧是彭高棋啊。”
“承让，承让。”
左宗棠看了看棋盘，若有所思。
彭高棋望着左宗棠微笑不语。
左宗棠抬首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尚想请教。”
“请讲。”
“两年以前，我在这里与先生也下了一盘，侥幸得胜。今天再次对局，发觉先生杀法劲健，迥非当初可比。何以这区区两年的时间里，先生的棋力就能如此这般地突飞猛进呢？”
有人替彭高棋作答：“两年前高棋输给你一盘，那不过就是偶一失手罢了。”“是啊，是啊，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嘛。”
彭高棋还是微笑不语。
左宗棠仿佛悟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莫非另有缘故？”
彭高棋站起，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朝左宗棠深施一礼：“左大帅！”
酒肆里仿佛一下炸了锅：“哪个左大帅？”“什么？左大帅？这位爷是左宗棠左大人？”
左宗棠站起：“原来先生认出了我。”
“不瞒左大帅说，两年前你老来这儿下棋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左宗棠笑道：“既然你早就认出是我，何以上次你输了给我，今次又将我杀得大败呢？”
饶应祺笑着插了一句：“前恭后倨为哪般？”
旁观众人也是纷纷发问“是啊，是啊，这是为何呢？”
彭高棋徐徐说道：“上次与大帅下棋，适逢大帅即将誓师出关，自不可折了大帅的锐气。”
左宗棠点头：“那这次？”
“两年多来，大帅挥师远塞，扫荡鹘部，铭勒燕然，建我华夏三千年未有之伟业，我恐大帅难免志得意满，是以在棋盘上出手重创，意在提醒大帅切勿萌生了骄矜之气。须知伊犁尚在俄国人手中，金瓯未卜，还须大帅苦心绸缪。”
左宗棠肃然起敬，拱手：“受教了。”
彭高棋躬身：“大帅珍重。”
左宗棠点点头，朝四周拱拱手，步出酒肆。
饶应祺跟在后头，边走边感叹：“未料市井之中竟也有这等敏慧之士。”
“可不是么？猛将多发于卒伍，志士常生于闾巷啊！”
此彭非彼彭，髙棋仅述圣？左帅纵横时，述圣襁褓中。
不过此文写的确实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