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古城扬州棋风甚盛。其间有位出身仪征书香门第的张毓英(1896—1971,名宗俊),童蒙时期便学会象棋,且对象棋深有领悟,与年长的同窗厮杀亦时常取胜。及年纪稍长,他从书坊买来《橘中秘》、《梅花谱》等棋谱,长期精心研究,棋艺日进。年过弱冠,张毓英便不再去棋室做看客,而是在东关街疏理道的住宅里,专辟棋室,设置棋枰,遍请本地和外埠象棋高手,来张宅对弈。凡是登门参赛者,皆以礼相待,对有培养前途的新秀更是谆谆教导,奖掖备至。对外地应邀来弈的棋手,他不仅提供往返旅费和食宿,还给生活困难者汇款安家。在张宅参赛对弈,每一局都设有彩金,不但胜者有奖,败者也有薄赠。于是乎,从四面八方齐集张宅的象棋名手、高手可谓如云,集当时之盛,先后有:王浩然、周焕文、张锦荣、杨万源、朱锦堂、张观云、万启有、林弈仙、罗天扬、连学正、邓春林、雷海山等等,一时间群雄逐鹿棋坛,争霸尽在扬州,上演了一幕幕轰轰烈烈的风云弈事。张毓英亦因广交名手,豁达疏财,被人们誉为“象棋界的孟尝君”,亦称“棋孟尝”。
在张毓英的大力倡导下,扬州成为了象棋界藏龙卧虎之地,堪称棋坛“少林寺”。以致那时海内谈象棋者、莫不视扬州如“百川之汇海、群星之拱北”,所以张毓英自豪地说:“扬州象棋人才之多,盖为他处所罕见,故虽以宁、沪之大善斯道者,闻有扬人,亦必改容倾注,莫敢易视。”在张宅举办的棋赛,吸引当时大江南北的棋手留下的无数珍贵对局,是我国象棋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珍贵史料。鉴于当时围棋谱传世者不胜枚举而象棋谱不多见的现状,张毓英就一心以整理象棋对局为要务,藉以探索我国象棋的衍变,开辟一条记录对局实战的路线,为培养象棋人才做贡献。因此,当一些名手来张宅对弈时,他很少“参战”而只在两军对阵时作“壁上观”,默记或笔录双方实战的过程,存稿以待诸名家评论,这些存稿即《扬州手稿》。张毓英从《扬州手稿》中自选出版了两册象棋对局棋谱《象棋萃鲭》,为象棋界开创了象棋对局棋谱出版的先河,可谓居功甚伟!
据说,经他记录的名手对局多达八千余局;另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最负时誉之名手多人客居其家,日相对弈,礼遇甚隆,录其着法精警者,不下千百局,什袭藏之。”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扬州手稿》究竟有多少局?因无人全窥其貌,故谁也搞不清楚,亦无法考证。
坊间流传的《张宅弈乘》与《扬州选局》,系当时沪上象棋名家从“棋孟尝”那里借阅的《扬州手稿》中某一本抄辑而成,只是《扬州手稿》的冰山一角,并非其全部。多少年来,《扬州手稿》的全貌始终难窥,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也只能望洋兴叹。1957年,张毓英曾任在扬州举行的全国棋赛华东赛区副裁判长,各地棋坛宿将和弈林新秀虽都以能一睹“棋孟尝”之风采为荣为快,但亦以仍不能知《扬州手稿》之全貌为缺为憾!1971年,张毓英去世后,关于《扬州手稿》的音讯,就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了。
张毓英生前对未来象棋谱的出版之繁荣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事实也验证了他的高瞻远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象棋谱的出版如雨后春笋一般,各种象棋古谱的诠注和整理出版此起彼伏,象棋事业的发展达到了空前的高潮。然而《扬州手稿》依然沉寂在历史长河中,《扬州手稿》究竟是否还存世?存世的话究竟是哪里?
棋界人士一如既往地翘首期盼着,都盼望有一天谁能揭开《扬州手稿》的神秘面纱,看看究竟是八千余局还是一千局?大家心中有着一个共同的心声和呼唤,那就是“《扬州手稿》,你在哪里?”
时间来到了2017年。我由于对“棋孟尝”张毓英十分敬佩,所以怀着崇敬的心情在拙作《江湖排局新作》一书中以13页的篇幅写了关于他的事迹。同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见了一本名为《弈苑片羽——仪征张毓英棋学书札整理》的书,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此书。这本书由广陵书社出版,整理者是杨丽娟老师。书的内容大都是张毓英先生当年与一些象棋名家的书札往来、棋谱序言以及日记等内容,我阅读之后,受益匪浅。
我想到既然杨丽娟老师能整理出这部书来,她一定与张毓英的后人有密切交往。我就通过广陵书社的编辑联系上了杨丽娟老师,又经过杨丽娟老师我与张毓英的儿子张永庆先生建立了联系,随后我将拙作寄到了扬州。三天后,张永庆先生回电说:“首成你好,你寄来的书我已经收到并读了关于张毓英的文章,感谢你在我们未相识之时对张毓英进行了大篇幅的宣传。”我回答:“谢谢张老的认可,我多年以来一直对‘棋孟尝’张毓英非常崇敬,他对棋界所作的杰出贡献令人敬佩。”此后,我便与张永庆先生经常电话联系,每逢年节也会表达我的问候与祝福。原来,张毓英共有七子三女十个子女,可谓十全十美,张永庆先生是张毓英的五子。1971年,张毓英因病去世,《扬州手稿》及所有象棋资料由他夫人保管。1979年,张毓英夫人去世,《扬州手稿》及所有象棋资料就由张毓英的四子张沛庆保管。张沛庆去世后,其子张川便将所有象棋资料交由晚年回到扬州的张永庆保管,一直至今。
2018年春节过后,张永庆先生在电话中约我方便的时候到扬州一聚,这令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说明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获得了张永庆先生的信任,而这份信任是多么的可贵啊!我心中便默默立下誓言:“张老,既然您如此地信任我,我就一定会证明您没有看走眼。”我和张老就约好,在秋天赴扬州去拜会他老人家。
2018年2月末,我到了北京棋友总部任棋友杂志社编辑部主任,负责《棋友》杂志编发等相关工作。甫赴新职,诸任繁杂,以致本来定好的秋季扬州之行未能如约竟成,这让我深感愧疚,便打电话向张老致歉。张老则宽容的理解我,并嘱咐我工作要紧,有机会再去扬州也可以。同年冬天,我寻到一个闲暇时机,就打算再续扬州一行之约。于是我拨通了张永庆先生的电话,不想却闻知他老人家出了意外,摔坏了腿,正在住院。这令我十分难过也更为懊悔,没在秋天时就去了扬州。
转眼到了2019年5月,我接到张老的电话:“首成,我现已经出院并回到了扬州,你可以随时来扬州一聚。”我兴奋地说:“太好了,张老,我过一段时间就去拜会您。”
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
2019年6月12日上午,我来到了扬州张永庆先生的家,终于和张老相见!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张老拖着“站立架”从里屋拿出来十个已经泛黄的手抄本对我说:“这就是外界传说的《扬州手稿》,你是象棋图书作家,我拿出来给你欣赏一下,你也算不虚此行。”
那一刻,我无比兴奋,尘封了近一个世纪的《扬州手稿》,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能有幸一睹《扬州手稿》的芳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却唯独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真是太幸运了。而这幸运是建立在张永庆先生对我无比信任的基础上,我绝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这份信任。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一册《扬州手稿》,呈现在眼前的是以小楷字体书写的一步步着法与一个个典故,不但时间地点记录的清清楚楚,就连彩金的大小都备注得明明白白。《扬州手稿》共10个手抄本,长32cm,宽21cm,张毓英用毛笔以楷书写在宣纸上而成,着法记录方式为黑先红后,双方记录数字均为中国小写,同一条纵线的同一兵种未分先后。这些对局就是近百年前那个名手辈出荡气回肠年代的真实写照,我的心潮起伏,心跳加速,无法平静下来。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我便放下了手抄本,对张永庆先生说:“张老,说实话,这一刻我太激动了,想不到我能有这个缘分看见这些珍贵的资料。这些资料是‘棋孟尝’张毓英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如果能够把这些珍贵资料整理出来,然后出版发行,这应该也是张毓英前辈所期望的。”
张永庆先生说:“如果这些资料能够出版发行,我父亲张毓英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我继续说:“如果张老相信我,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完成,因为我是写象棋书的。”
张永庆先生说:“如果我不相信你,又怎么会邀请你来我家?更不会把这些资料拿出来让你看,既然你来了,那就由你来完成这个历史使命吧!”
我不相信地说:“张老让我来完成这件事,我真是太幸运了。”
张永庆先生和蔼地说:“不是你幸运,是你有这个缘分担此重任,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忙说:“张老,我一定会把《扬州手稿》运作出版,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扬州手稿》的问世,退一万步讲,就是我自费出版,我也要完成这一神圣使命。”
张永庆先生说:“你想好了,这可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是重任啊!”
我说道:“张老您放心,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恒心和毅力,从来不半途而废。两年之内我会让您看见《扬州手稿》出版发行。我今天先把所有手抄本用手机拍下来,回去后我把每一页打印出来,逐局整理编辑,同时联系出版发行的事。”
“首成,你就全力以赴地去做吧!我无条件地支持你。”张永庆先生鼓励我说。
我用了半天的时间拍照,于当天下午告别了张老,返回北京。在火车上,我仍无法抑制内心的兴奋,想不到冥冥之中我竟然是那个完成“棋孟尝”张毓英遗志的人,《扬州手稿》将由我整理出版问世,虽然重任在肩,但我将一往无前。
回京后,我将所有的照片打印出来,一共近1100余局,装订成十册,摆在办公桌上,蔚为壮观。我知道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便在工作之余开始了整理。我联系到杭州棋院的杨开润老师后,探谈出版《扬州手稿》的事宜。杨开润老师把这个选题汇报上去,立即得到了杭州棋院领导的重视和支持,便与我推进合作进程,并基本确定《扬州手稿》全集将于2020年出版。于是,我加快了《扬州手稿》的整理工作,我将小部分手稿分发给周明华、陆俊杰、郝建炜等数位好友整理初稿,我负责大部分初稿的整理及后期编辑制图工作。
由于在工作上事务繁多,业余时间还要加紧《扬州手稿》的整理。那段时间基本上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工作强度的加大,导致我已经好了的高血压复发,一度严重到左脚走路都不顺当,终于在2019年8月13日,我因脑梗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我心里十分地沮丧,想到我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脑梗,我的家庭、孩子、事业和我热爱的象棋写作,以后该怎么办?一时间,我的情绪特别低落,虽然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但是感觉已力不从心了。那些天,我的内心承受着痛苦的煎熬,难以承受疾病给我带来的巨大压力。虽然朋友和同学们都积极地安慰我鼓励我,但是我也只是表面上答应着,心里还是特别痛苦。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第一时间给张老打了的电话,说明了我现在的情况,张老安慰我说:“今后注意劳逸结合,保重身体。”我说:“张老放心,我会保证完成您交给我的重任。”
虽然我嘴上说,心里也不敢确定了,因为我今后确实要注意身体了。这个时候,杭州棋院的杨开润老师告诉我,他因为要考博的原因即将离职,《扬州手稿》的事将由唐兴宙老师接替。
我虽然出院了,但身体尚在恢复中,更重要的是心境还没有恢复过来,经常联想一些不好的结果。那段时期也是我最艰难的日子。不过,关于《扬州手稿》的整理编写工作我并没有停止,依然一如既往的推进着。也想过,就算届时杭州棋院那边因故不出版,我自费出版也一定要把《扬州手稿》出版,一定要对得起张老对我的信任。
2020年春节,突发的新冠疫情打乱了每个人的生活节奏。我宅在家里一个月的时间里,使得《扬州手稿》的整理编辑工作有了很大的推进。而我在妻子的鼓励下,也一步步走出了心里的阴霾,尤其是疫情当下,感觉疾病和死亡相比是不足为惧的。我的心情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我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要完成很多事情,这一刻的我已经满血复活,还是那个充满活力、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王首成,从此我将更加自信、强大甚至不可战胜。
2020年3月9日,顶着疫情,我返回北京工作,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杭州棋院的唐兴宙老师也来电说将在国庆节期间推出《扬州手稿》的事情,我表明不会影响出版进度。此后我和周明华、陆俊杰、郝建炜几位老师加快了进度,终于在5月初完成了所有初稿,随后我就开始进行编辑制图方面的工作。杭州棋院“棋文化丛书”项目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中标后,我与上海古籍出版社曾晓红编辑建立了联系。7月中旬,《扬州手稿》交稿。我将每一步出版工作的推进,都及时向张永庆先生做了汇报,张老每一次都非常高兴,还嘱咐我注意身体。随后的两个月,我与唐兴宙、曾晓红老师不断沟通推进,携手前行,客服了重重困难,最后终于大功告成。
2020年10月份,杭州棋院“棋文化全书”之“象棋全书”——《象棋文献集成》十一、十二、十三集暨《扬州手稿》上、中、下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共225.6万字,可谓规模宏大。象棋书籍出版的繁荣,更是百余年前张毓英先生的期待和预见。我有幸能整理《扬州手稿》并让它出版问世,感到无比光荣。
历经百年沧桑,尘封了一个世纪的《扬州手稿》终于重见天日,揭开了近百年的谜团,那段名手辈出荡气回肠的象棋文化永远镌刻在象棋发展史上,张毓英为象棋发展所做的杰出贡献令人敬佩和崇敬,在象棋发展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扬州手稿》的出版,对我国象棋文献的丰富有着重要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